第六章 一尺鮫綃
「讓我帶著她的魂兒進那個叫銀翹的花魁體內?」鮫綃順著杜心兒的衣服,一路爬到杜心兒肩頭,仔仔細細打量著杜心兒的臉:「人能長得這麼平平無奇,毫無特點,也真是難為你了,不過也算了,總是比看著讓人噁心的好。」
毫不在意杜心兒暗淡的眼神,鮫綃又跳上青璃的肩頭,對著青璃耳語了一陣,青璃點點頭,徑直走向杜心兒,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平靜,聲音無悲無喜:「我能用這段美人綃帶著你的魂魄進入銀翹的身體里,銀翹的魂魄會暫且沉睡,從此世間再無杜心兒,只有銀翹。然而你要付出的代價,是從此以往,只有剩下三年的壽命,你可願意?」
杜心兒咬咬唇,她曾在心中想過無數次,若是能擁有銀翹的容貌,便是只能再活一年又如何?可是事情真的到了眼前,她忽然對自己平淡無波的生命,生出一種源自於本心的眷戀。
她才只有十八歲,三年,不過一千餘日,實在是太過短暫了啊。
杜心兒垂下頭半晌,朝著青璃點點頭:「我願意。」
李白錯愕,雖然這整個過程荒謬無比,但他竟本能地有種感覺,眼前這位神神秘秘,總是笑嘻嘻的青閣主,似乎還真是有這個本事。
「不可以!」李白按捺不住,對著青璃禁不住脫口而出:「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蠱惑人心,奪人性命。」
青璃的眼神依舊平靜:「蠱惑她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這不過是杜心兒自己做出的選擇,我只是幫她實現而已。」
李白無言,又想勸阻杜心兒幾句,杜心兒別過臉去不再看他。李白只能識趣地閉上了嘴。
他吃驚地張大嘴巴,親眼看著那段柔軟的鮫綃把杜心兒包圍起來,杜心兒的身體先是漂浮起來,然後漸漸與鮫綃融為一體,與鮫綃一同化作點點熒光,熒光圍繞著青璃轉了兩圈,飄飄蕩蕩朝著牡丹坊的方向去了。
青璃朝著熒光深深吸了口氣,再回來時,竟彷彿像是完成了一件極重要的事,通身都俱感舒暢。
李白心中依舊不忿,看著青璃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耿直的性情讓他腦門一熱,再次不管不顧地開口問:「我竟不知青閣主有這麼大本事,能幫世間所有求而不得之人實現心愿,可是金錢和權欲乃是人之本性,女子愛美之心也是發乎本心。若是這世間男子皆想掌握鄧通之財,天下之權。女子皆想美比西子,顏勝毛嬙,青閣主當真有那麼大本事幫他們人人都實現心愿,那天下豈不是亂套了?」
青璃望著李白滿臉端肅的模樣,禁不住噗嗤一笑,隨即正色:「小白,如今你也是我琅嬛閣中人,身為琅嬛閣主人,我自當和你說明白。我幫人實現的準確來說不是心愿,而是執念。一念起,千山萬水。人人皆有無數心愿,然而所謂執念,則需要念念不忘,求而不得,終成執念。我幫人實現執念,則需付出相應的代價,這代價能夠事先言明已是足夠幸運,有許許多多的代價是連我……也不知道的。」
青璃幽幽一嘆:「你剛說到鄧通,你可知千餘年之前,鄧通他真的來找過我,說是不論付出任何代價,都想成為天下最有錢的人。」
李白錯愕,青璃施施然坐下:「我如他所願,讓他從一個卑微的船夫,變成了掌管天下之財的人。」
青璃淡淡一笑:「鄧通的結局,李公子飽讀詩書,想必比我清楚。」
李白當然清楚,鄧通乃是漢文帝寵臣,待到漢景帝登位之時,便將鄧通罷官並罰沒所有家產,鄧通一夜從富甲天下的財官,變成了一文不名的乞丐,並在後世千秋萬代,永遠留下了一個弄臣的名聲。
青璃覷了一眼李白,嘆息了一聲:「鄧通本也屬於福澤深厚之人,不過是求財尚如此,要成為天下之主所要付出的代價,除卻天命所歸之人,又豈是常人能夠承受的?」
青璃飄然而去,留下李白一臉錯愕:「這個女人的意思,是她從西漢時便已經開了這件琅嬛閣,連鄧通都是他的客人,這……怎麼可能呢?」
一連幾日李白都很忙,自從他偶然品嘗到長安六福居的桃干杏脯比自己腌制的口感要著實好了不少,索性卯足了勁兒一較高下,將新鮮的桃干杏干九蒸九曬,忙活個不停。
自打他來,大彪索性當了甩手掌柜,整日只顧著在後院練武,李白略略表達不滿,大彪便目露凶光,然倏地一聲,便有利器貼著頭皮擦過,李白無奈,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兼任雜役。
開春以來,青璃也是花樣百出,要李白重新裝點櫃檯前廳以迎合春日的氛圍,一會兒要掛上庫存的春日游原圖,一會兒要找出汝窯彩蝶瓶插迎春花,累得李白忙前忙后,恨不得跑斷了腿。
李白正忙著給迎春花澆水,杜浩然突然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
杜浩然望著李白忙前忙后的模樣,咧開嘴笑笑:「太白兄,悠哉得很吶。」
李白攤攤手:「苦中作樂唄。」
杜浩然乾巴巴地笑笑,聲音悶悶的:「實在抱歉太白兄,我最近幾天恐怕不僅攢不了錢,還要欠不少,還要麻煩你在這裡多委屈幾日了。」
也不知怎麼,聽了老朋友這麼沒臉沒皮的話,李白心中竟沒有什麼難過,他磨磨牙:「反正浩然你一向視兄弟如衣服,我也習慣了。」
杜浩然哼哼了兩聲,難得接受了李白的奚落。
「喲,杜公子來了啊。」青璃從裡間走出,笑得親切而捻熟,「桌上有小白新做的桃干杏脯,杜公子隨便嘗嘗。」
杜浩然心裡暖暖的,要不是怎麼說說這位青閣主懂得眉高眼低,讓人如沐春風呢,自打自己欠了債,她為免自己尷尬,再也不主動問自己要買什麼,真是善解人意呀。
「青閣主……我是有一事相求。」杜浩然拱拱手,笑嘻嘻開了口:「杜某近日來有諸多不順,心情煩悶,想借用李白一日,陪我去牡丹坊消遣解悶。不知青閣主意下如何?」
聽到「牡丹坊」三個字,李白立刻心癢難耐,倒不是因為他想去喝酒,只是他突然想到,如果青璃真有通天之能而不是神棍,那麼此時的銀翹,其實應該是杜心兒啊。
「自然可以。」青璃笑嘻嘻地眨眨眼:「租借小白,一天十兩銀子。」
「你怎麼不去搶啊。」優哉游哉杜浩然差點一下子栽倒在地,李白也被這位老闆的臉皮之厚,心肝之黑震驚了:「可是我一個月的月錢才八百文。」
「那又有什麼關係」青璃笑得一臉奸詐:「錢莊里存進和放貸的印子錢難道也是一樣的么?」
兩人一路從琅嬛閣走到牡丹坊,杜浩然氣的牙疼:「本來差點兒還說把我爹新得的雨前龍井拿來給青閣主嘗個鮮,哼,現在她休想。」
從杜浩然斷斷續續的抱怨中,李白漸漸明白了他為何鬱郁難舒的原因,卻越聽越覺悚然心驚。
杜浩然愁眉苦臉地告訴他,那天他把那件銀紅珍珠衫子送給了銀翹姑娘,銀翹姑娘答應不讓那個姓宋的窮小子給自己畫像。可是自打那個姓宋的給牡丹樓的眾位姑娘畫了像那天開始,銀翹姑娘竟彷彿一夜間變了一個人似得,不僅把自己從前對她的那些好忘得一乾二淨,竟對那個姓宋的毫無顧忌地青眼有加,對自己卻再不另眼相看了。
「太白兄,你說是不是我攔著不讓她去畫像,反而惹惱了她。可是她收下我那件珍珠衫子的時候,答應的挺高興的啊。」走到牡丹坊門口,杜浩然還在心事重重地嘮叨。
「畫像……畫像之後不久,杜心兒便來了琅嬛閣,杜浩然說她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李白越聽越心驚,在心中暗暗琢磨,也顧不得搭理杜浩然的嘮叨。
杜浩然知道他一向懶得聽自己講銀翹的事情,著急解釋些這次與往日不同,銀翹彷彿真的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再也不記得他的好。
二人各懷心事,一路走著,終於來到牡丹坊門前。
這時候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青衣丫鬟跟在一個身姿妙曼的麗人身後,忙不迭為她披上兜頭的披風,口中不住勸阻:「這會兒日頭剛剛升起來,娘子還是別去了,買衣裙這樣的小事,讓婢子們去便是了。這裡頭還有那麼多的達官貴人,等著看娘子跳舞呢。」
那麗人搖搖頭,顯然是執意要自己一人去,小婢子無法,只得怏怏回去。
「那不是銀翹嗎?」杜浩然認出了麗人,立馬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去:「銀翹,你這時要去哪兒?有什麼事兒你只管說一聲,讓我來做不好?」
李白覺得如果杜浩然屁股後面有根尾巴,現在一定搖非常歡快。然而面對杜浩然如此的殷勤,銀翹只是淡淡一笑:「不勞煩杜公子,奴自己去就好。」
她側了側身,避開杜浩然殷切伸出來的手,抬眼看到李白,立時眉眼含笑:「李公子今日怎麼有空過來玩兒?」
她瞧著李白,像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般抿唇一笑,「李公子是來看奴的吧,奴現在很好,比從前要好許多。」
這話李白自然聽得明白,杜心兒已經是在明示如今她便是銀翹了,李白雖早有準備,心中卻實在震驚不已,難以平靜。
杜浩然不明就裡,望著銀翹離去的背影,再看看李白:「銀翹怎麼會和你這麼熟絡,不可能啊,你什麼時候來過牡丹坊?」
李白不知該如何解釋,苦笑著搖搖頭。
杜浩然跺跺腳:「我知道了,這個鑽進錢眼裡的小妮子一定是覺得,我這幾日在牡丹坊出手不如以前闊綽心中不滿,所以故意在我面前裝作和你親近讓我生出危機感。」
李白錯愕,他覺得杜浩然的腦迴路也是十分清奇。
杜浩然憤憤然一跺腳,因為心中不滿,聲音不由自主大了起來:「不過是個青樓女妓,拿什麼喬?」
銀翹本已走了半路,這話輕飄飄傳來,她微微頓了頓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