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畫像
此時的牡丹樓雖然人也不少,但卻說不上賓客盈門。科舉的風口已過,牡丹樓自然也沒那麼多有錢過來喝花酒的讀書人,零散坐著的一些閑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喝酒聽曲。
花鴇母見來了兩位熟客,臉上笑得像一朵皺巴巴的菊花,一疊聲吩咐花枝招展的女妓給二人倒茶,然後忙不迭跟杜浩然解釋,道是杜公子來的不巧,銀翹姑娘硬是要親自出去買一條裙子,一會兒就回來。
「銀翹姑娘要買的裙子可是名叫廣袖留仙裙?」李白冷不防問了一句。
花鴇母點頭:「對對對,就是叫這個名兒,李公子好見識。」
杜浩然瞅了李白一眼:「可以呀,太白兄在珠寶鋪才當了多長時間夥計,居然連最始興的樣式都弄得一清二楚。」
杜浩然心中煩悶,沒臉沒皮地刺了李白一句,不屑地說了句:「什麼裙子這麼寶貴,讓她這麼火急火燎地去買。」
「可不是嘛。」當家花魁擅自離崗,鴇母顯然也是心情不爽:「不就是讓那個宋小子畫幅畫像嘛,硬要弄得這麼鄭重其事。」
「花鴇母的意思是,銀翹是為了讓那個姓宋的給她畫像,才專門去買的那什麼留仙裙?真是不知好歹!」杜浩然砰地一聲把茶盞砸上桌子,喘了口粗氣:「你們牡丹樓除了銀翹外,還有什麼漂亮的娘子?」
牡丹樓自然不缺漂亮的女子,不多時杜浩然便在兩個聲音嬌媚、笑容甜膩的小女子的婉轉逢迎下,喝了一盞又一盞酒,醉眼惺忪,連牡丹樓的歌舞都看不真切了。
此時舞台上的人,正是銀翹。
她沒有穿那件流光溢彩的廣袖流仙裙,只穿了一件尋常的舞衣,在高台上舒展腰肢,跳一曲拓枝舞。
李白和在場諸人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銀翹跳舞,青璃說得不錯,「杜心兒」的拓枝舞跳得極好,腰肢輕扭,舞步飛旋,宛如三月新柳。
其他看客顯然也注意到了,牡丹樓中時不時有驚嘆之聲傳來。
明明是一樣的舞步,為何只是換了一張臉,便如此輕易便被人注意到了呢!唉,李白不禁嘆了口氣,枉他從前自詡清雅,到底也只是俗人一個。
不知怎麼,李白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青璃的臉,還有她那招牌式的笑眯眯的神情。
這個口舌婉轉,又唯利是圖的老闆娘在他看來簡直滿身銅臭,俗不可耐,然而她竟能跳脫色相是束縛?她到底是什麼人。
李白正胡亂琢磨,銀翹一曲已經終了。在場眾人哪裡肯依,不惜一擲千金,但求美人多留片刻。
李白沒這等心思,覺得索然無味,站起身來打算要走,這時他看到一個青袍男子竟是和他同時起身,二人四目相對,李白忽然覺得這人的樣貌莫名熟悉,恍然一動才想起,這人不正是放榜之日,感慨天下之路何其多,何必定要科舉的那個男子嗎?
李白不由得對那男子心生好感,朝他拱拱手:「在下李白,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青袍男子一愣,眉目微微動了動,聲音溫雅:「敝姓宋,賤名問之。」
宋問之雖起了身,一顆心似乎還跟在銀翹身上,李白順著宋問之的眸光望去,只見銀翹嬌媚地笑著,似是笑吟吟地接受了某個綢衫胖公子的什麼珠寶首飾。
宋問之的眸子暗了暗,忽然一陣刺耳的聲音傳來:「姓宋的,銀翹姑娘也是你一個窮賣畫的配瞧的,癩蛤蟆一個想吃天鵝肉。」
迎面走來一個流里流氣的浪蕩漢子,滿臉奚落嘲諷著宋問之。李白突然想到杜浩然口中那個「姓宋的窮小子』,大致猜到,可能這個漢子心儀的某位娘子,也曾找他畫過畫像,惹得這漢子不高興了。
宋問之的臉上毫無懼色,迎上那漢子的目光:「秦瓊當年也曾賣過馬,宋某雖然落魄,賣畫亦是憑自身本事,有何可被嘲諷之處?」
李白在心中為宋問之喝了句彩,宋問之聲音朗朗,話也說得不卑不吭,可是對上這樣流里流氣的潑皮,本身是不適合講道理的。
那漢子臉上的嘲諷之意更濃,發出一陣噓聲:「哈哈哈,真是笑死老子了,就你還自比秦瓊,依老子看,反正你賣畫也掙不了幾個銅板,不如在這兒當龜公得了,哈哈哈哈,不過老子看就你這身板兒,當龜公怎麼夠格兒,不如在這兒當個兔兒爺吧。」
宋問之畢竟是個讀書人,聽了這樣的奚落,牙冠咬得咯咯響,暗暗捏緊了拳頭。李白亦皺緊了眉頭,剛想斥責幾句,那漢子卻忽然變了臉色,變成了一副手足無措,滿臉討好的模樣:「銀……銀翹娘子。」
「這位郎君,請勿在對宋公子出言不遜,奴家一直想求宋公子而不得,若您把宋公子形容得如此不堪,豈不是在說妾識人不清。」
那漢子喏喏,自然連聲稱不敢。
「宋公子,奴一直想請您的妙筆為奴描相,不知宋公子何時有空?」銀翹聲音婉轉,一雙妙目盈盈。
「得娘子垂青,宋某隨時靜候差遣。」宋問之的目光不由得有些發痴,銀翹淡淡一笑,點點頭,隨著身旁等得有些不耐煩的王孫公子飄然而去。
宋問之的目光暗了暗,李白別過臉去不願他尷尬,看了看身旁喝醉酒正呼呼大睡的杜浩然,又想到他的一片痴心,也不忍他傷心,叫了個小廝指給他杜府的位置,讓他把杜浩然送回去。
許是想多掙一份賞銀,那小廝自以為伶俐地問了句:「不知這位公子家住何處,小的腳程快,不如把公子也送回去?」
李白怔了怔,搖搖頭擺擺手,讓那小廝去了。
「父親……大概以為自己寄住在某個朋友家裡,還在等著他回去服軟認錯吧。若是讓父親知道自己此時已經淪為了一個賤籍雜役,恐怕寧可自己死在外面,也不願意再看到自己這個兒子吧。」
李白滿腹心事,宋問之也心情不佳,二人瞅瞅彼此的臉色相視一笑,找了個僻靜的位置一起喝酒。
宋問之多喝了兩杯,斷斷續續間話便有些多,李白這才得知他亦是個科舉及第的讀書人,只是他考的並非進士科,而是明經科。
「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明經科考相比於進士科目要容易許多,相應地,入仕之路也要難上許多——尤其是對於宋問之這樣,從外地來京科舉,一無門路,二無錢財者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愚兄就算是二十四歲便考中明經科又能如何?不過是給了個候補校書吏的通詔,可是我一無門路,二無錢財,一連在長安呆了四年,也沒有等來哪兒有個候補空缺……」
李白默默無言,即便是單純如他也是知道的,等待候補之人,永遠要比候補的職位空缺多得多,誰先誰后可不是單單隻憑藉一句先來後到的。
李白點點頭,心有戚戚地跟著附和了幾句,宋問之悶了一杯酒,繼續說:「士農工商,我宋問之是堂堂讀書致仕的士子,卻因為一無錢財,二無門路,要淪落到青樓這樣的腌臟地方,靠著給青樓女子畫像賺點銀兩,還要忍受粗鄙不堪,只是略有幾個臭錢的市井商販的嘲弄。
李白聽著宋問之發了一通牢騷,心中對他充滿了同情。當宋問之問起李白家住何處,做何營生時,李白也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己其實是個正經八百的官二代,但是他又不善於撒謊,只是選擇性地告訴杜浩然自己略讀過幾本書,考過一次科舉未中,如今在長安城一家珠寶鋪當個夥計。
喝高了的宋問之一聽之下立刻對李白生出同病相憐之感,簡直恨不得要和李白插香拜土,說出些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苟富貴勿相忘一類的話來。
李白嚇了一跳,連連安撫好宋問之,他見天色已暗,若不快些回去恐怕就要宵禁了,便順勢向宋問之拜別,起身準備走。
一旁的小廝見李白準備走,忙瞅准了時機過去,讓李白結一下這桌酒菜的錢。
李白立時就尷尬了,他險些忘記,杜浩然這個傢伙已經被送走了,自己不再是李府的大公子,只是一個珠寶鋪的雜役,一個月八百文勉強夠吃燒餅饅頭,哪兒來的錢付這一桌酒食?
李白面色正窘迫,人群中忽然讓開一條道路,一陣香氣幽幽,銀翹裊裊婷婷過來,用那張嬌美瑩潤的臉龐,盈盈含笑望著他:「李公子原來在此處,真是讓奴好找。」她說著,看到一旁呼呼大睡的宋問之:「李公子怎麼和宋畫師在一起,倒是省得奴麻煩了。」
一旁的小廝伶俐乖覺,連連討好:「銀娘子要找什麼人,何必親自麻煩,吩咐一聲,小的等著效勞。」
銀翹朝他笑笑,那小廝的骨頭馬上酥了半邊。半晌才想起來,自己的正經事是來要酒菜的錢的。
他又朝著李白伸伸手,銀翹上前一步:「李公子這桌酒菜,就記在我的賬上吧。」
李白在心底鬆了一口氣,臉上卻更加窘迫:「怎麼好意思讓銀娘子破費。」
「不妨事,青璃娘子和李公子都是奴的大恩人。」銀翹連連擺手,臉上的笑意愈發溫然。
李白看著眾星拱月般的銀翹,心裡不經意閃過好些念頭,若不是青璃幫助她擁有了銀翹的容貌,她怎麼會從一個平凡卑微,無人理睬的舞姬,變成了牡丹坊萬眾矚目的花魁。
只是,青璃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幫她霸佔了銀翹的身體,對於銀翹而言,難道沒有不公平么?
念頭轉到此處,李白的心裡不由得沉甸甸的,卻見銀翹向著自己福了福身。口中依舊客氣:「奴想勞煩李公子去和青娘子說一聲,奴本來只是想再借這條裙子幾日,讓宋畫師給奴再畫一副相就還回去,可是宋畫師醉的不省人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清醒,奴想再多借這條裙子幾日再還,請青璃娘子通融。」
李白直直地看著她:「也是,以銀翹娘子如今的姿容,穿上這條裙子,一定美如天上仙子。」李白刻意加重了「銀翹」兩個字。
「銀翹」尷尬地笑笑:「李公子快回去吧,再晚了就該宵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