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龍寺
許是徐庸醫醫術是在有限,加上許竹生也確實有些囊中羞澀。秋意漸濃之時,許竹生的病情愈發重了。
他身上最後一點銀子已經耗盡,掙扎著想畫一幅畫賣掉聊以為生,可是他實在太過虛弱,雙手不停打出顫兒,好不容易捏住畫筆,雙手一抖,那畫筆竟又骨碌碌滾落在地上。
徐庸醫進來,幫他拾起滾落的畫筆,嘆了口氣,本來醞釀好說出讓他搬出去的話,張張嘴又咽下去了。
許竹聲看見他的神情,抱歉地笑笑,卻將懷中虞小柔那副畫像抱得更緊了。
許庸醫擺擺手:「後生,老夫跟你照實說了吧,這屋子本來白給你住下也沒什麼,只是秋日天涼,老夫新屯了一批藥材,實在無處可放置。這次的疫病,說白了就是個需要慢慢調整的病症……可惜呀,這藥材的價格實在是過於高昂,似你這樣吊下去也……老夫也實在消耗不起,不過你也別慌,老夫剛聽同行們說,這長安城中的青龍寺,不忍百姓受苦,主動捐出大把的香火錢治病救人……」
徐庸醫話音未落,許竹聲便掙扎著爬起來:「這些日子叨擾您了……我這就……就去青龍寺。」許竹聲咳嗽了兩聲,慌忙掙扎著坐起來,收拾了幾件衣服就往外走。
「天資卓絕之人向來骨子裡透著驕傲,只要略有些辦法,就不願意彎下脊樑。」青璃微微嘆了口氣:「這個徐庸醫如此待他雖說不上好,倒也不算刻薄,可是只要略略流露出幾分不耐,在許竹聲看來,便難以忍受了吧。」
「嗯……像我這樣沒什麼本事的,當然也不敢有什麼脾氣。」這話不自覺地觸及了李白的痛點,他神色一滯,慢吞吞地回答。
「並不是啊小白,我的夥計怎麼會是尋常人。」青璃很認真地看著李白,眉眼含著笑意。
李白心頭一暖,不由得抬起頭。在心裡轉過了「至少我的廚藝還是很好的吧。」這樣的念頭。
青璃眨眼笑笑:「至少小白你那種愛瞎說大實話的愣頭青的勁兒真的很少見啊。」
「青璃你……」李白憤憤然別過頭去。
青龍寺建於前朝,位於樂游原上。古剎幽靜,香客盈門。
許竹生摸摸口袋裡還有些散碎銅子兒,便找了出城的輛驢車,拉著他前去朝著青龍寺去。
秋日蕭瑟,骨子裡已經開始透出涼氣。許竹生身體蜷縮著,咳嗽了幾聲鑽進驢車后的草垛里,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後生……醒醒,青龍寺到了,哎呦,你這是怎麼著了,你這腦袋怎麼這麼燙。」趕車的老伯搖晃著許竹生,卻怎麼也晃不醒他。
趕車老伯急得直跺腳,連拉帶拽地把許竹聲拖下車:「我就是個趕車的,跟你可沒仇,你可別在我車上死了,害我觸霉頭,沒準兒還要吃官司。」
推搡之間,一幅畫卷骨碌碌從許竹生懷中掉落在地,正巧滾落在一個僧人的腳下。
僧人拾起畫卷,向前走了兩步,那老伯一見了僧侶,立刻彷彿是見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您是青龍寺的法師是吧。」
僧人點點頭。
那老伯立刻像是見了活菩薩一般,把李白往僧人腳下一靠:「這個後生說是要來青龍寺。」
說完一溜煙跑了。
僧人扶起李白,一步一步朝青龍寺走,他年約三十幾歲,目光慈悲而平和,年紀雖然不算大,卻隱然有了得道高僧的氣韻。
許竹生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素凈的小床上,周圍唯有青燈黃卷,和一股淡淡葯氣。
許竹生環顧四周,下意識摸了摸懷裡,倏然驚得一骨碌彈起來:「我的畫兒呢?」
「施主不必驚慌。」那慈眉善目的僧人進來,手上拿著那副畫卷:「施主是在找這個吧。」
許竹生接過畫卷,打開看了看,終於鬆了口氣。朝著那僧人拱手道了謝。
僧人的目光落在那副畫上,不由得真心嘆服:「施主好畫技。」
在青龍寺中養了一段時日的病,許竹生才發覺自己竟是如此幸運。青龍寺中僧人慈悲為懷,施藥救人不假,可是青龍寺中畢竟房舍有限,唯有少數本就是青龍寺虔誠香客的病患,可以在青龍寺得到更好的救治。
換言之,原本並非香客的許竹生,若不是碰巧偶然被寺中極具聲望的渡慈法師「拾」到,是沒有資格進入青龍寺內進行救治的。
許竹生在青龍寺中悉心調養了一段時日,吃得是清淡爽口的齋菜,藥品有小沙彌熬好了專門送來,寺中花草葳蕤,檀香裊裊,極適宜頤養性情,許竹生暫時不必為了葯食生存而憂慮,病情漸漸好轉。
然而,他的心情卻愈發沉重,幾乎每天晚上,他或是夢到面色陰冷的內侍一聲令下,將趙雲光拖出去,用碗口般粗大的木杖狠狠重擊著趙雲光的脊背,將這個年逾五旬的老者打成了一具再無生氣,血肉模糊的屍體……
趙雲光是替他去死的呀。
有時候他會夢到虞小柔,在夢中,虞小柔穿著一襲綉滿了並蒂蓮的鮮紅嫁衣正要上轎。他咬咬牙,終是追上前去,請求虞小柔不要嫁人。
虞小柔輕聲嗤笑,眼眸深處一片冰涼:「竹聲哥哥,既然在你心裡畫畫遠比小柔更加重要,那小柔便不再耽誤你的前程。」
夢醒時分,殘月如鉤,許竹生的心中一片惆悵。他借著月色摸出虞小柔的畫像細瞧,微微嘆息了一聲。
青璃忽然冷笑了一聲:「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又何必矯情!」
許竹生披上衣服,一個人在寺院中散步,冷不丁便遇上了坐在月色下參禪的渡慈法師。
「許施主這是去哪裡?」法師慈眉善目,溫和地問他。
「大師……」許竹生咬咬牙,猶豫片刻,終是將趙雲光為救自己而死之事告訴了渡慈。
「阿彌陀佛」那位渡慈禪師高宣了一聲佛號,這位趙雲光施主慈悲之心,堪比我佛以身飼虎啊。」
佛經中記載,傳說釋迦牟尼過去世曾經是國王摩訶羅陀的幼子摩訶薩埵,在竹林中看見七隻小虎圍著一隻饑渴羸弱的母虎。王子遂生大悲心,捨身以飼餓虎。
「趙施主有如佛陀一般的慈悲心腸,身死時能登臨極樂,來世必有福報,施主不必過於悲傷。」見許竹生神色黯然,渡慈主動講起了釋迦摩尼以身飼虎的故事。
「法師,您說人真的有來世,真的有因果福報嗎?」許竹聲澀聲問。
渡慈法師略一沉吟,一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宛如一泓平靜無波的潭水:「貧僧方才失言,看施主神色黯淡,一時便著了相,落入俗套了。」
「這個和尚,不過是故意引著許竹聲發問罷了,說什麼失言,我看就是故意的。」李白最不喜歡別人說話這樣繞來繞去的兜圈子,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青璃眨眼笑笑:「小白,看破卻不說破,這才是人生的大智慧。」
李白白了青璃一眼,不自覺地哼了一聲。
許竹聲果然愣了愣,目光中帶著疑惑:「大師的意思是?」
渡慈負著手,眉眼中透著平和,他漫聲吟道:「《金剛經》有雲,菩薩應如是布施,不住於相。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家所倡導的世人積德行善,需得發乎本心,不以心為形役。誠如那位趙雲光施主捨身救你,便是發乎本心之舉。他或是愛惜許施主於繪畫上的驚天之才,或是憐惜許施主年歲尚淺,或是感激許施主的幫助照拂。命懸一線之時,這位趙施主只需一瞬便有了思量,這是趙施主的功德,亦是許施主的福報,若是許施主因此而整日黯然神傷,豈不是辜負了趙施主的無量功德!」
「發乎本心的善舉……」許竹聲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一瞬心中彷彿有種寧靜而慈悲之感,他忍不住四下環顧,只覺得這滿寺的佛像,都有了一層寧靜莊嚴的生氣。
「除了這位趙雲光畫師,我還覺得有負於一人,她曾經是我未婚的妻子……」夜色寂寥,雖說有些不合時宜,趙雲光還是一五一十地把他與虞小柔之事告訴了渡慈。
「許施主,眾生皆苦,世事難全啊。」渡慈長嘆了一聲,「本該有所取捨,許施主卻硬要兩全,可是犯了貪戒啊。」
許竹聲如遭雷擊,一瞬間面露愧色。渡慈拍拍他,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