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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湘瀟打掃樓梯,胖子見了她就朝她嚷:「小郗,把我門口的垃圾掃了。」

  湘瀟差點沒被他氣出病來,「各人自掃門前雪」,他這樣惡狠狠地使喚她,她憑什麼要給他掃?

  但她怕胖子,只好忍氣吞聲地提著掃帚默默地掃凈了。

  湘瀟故意坐到紅沙發上陪小葉值班,整個上午她都沒有見到冼銳的影子。

  她開始不安起來,疑心他到W賓館去了,再也不會到招待所來。

  她心裡懸著,燥得又吃了不少冰塊。

  下午的太陽很大,小葉倦得在紅沙發上睡著了。將兩個沙發拼起來,她稍微倦一下身子,正好合適。

  湘瀟是不會隨意躺下的,但是也在紅沙發上打起了盹。

  連連幾夜的不眠,已使她疲憊不堪,本來還算健康的身體也因此而變得不堪一擊。

  「眼鏡,你怎麼不去找小郗玩呢?」是「老廣」的聲音。繼而,又說:「小郗睡著了。」

  湘瀟聞聲睜開了眼睛。

  然而,她只看見了冼銳的背影,他匆匆地向樓上跨去,兩步並作一步。

  相反,她的目光與「老廣」的相遇,他很和善地朝著她笑笑。

  又過了半小時。

  冼銳還沒有從樓上下來,湘瀟只好自己到樓上去。

  剛走到三樓,她便聽到了清脆悅耳的麻將聲從樓上傳了下來。

  走到三樓樓梯轉角處,湘瀟抬頭向上望,望見小柳倚在扶手邊對她笑。

  她也對小柳笑笑,笑得依舊很苦。

  湘瀟上了四樓,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的。

  「你找冼銳呀?他在玩麻將,這圈完了我幫你叫他。」人小且精的小柳熱心地道,一雙小眼睛轉得溜圓。

  「嗯。謝謝你。」湘瀟點著頭說,垂眼看著那雙放在白色塑料涼鞋裡,沒有穿長統絲襪的腳。

  怎麼感覺這麼奇怪呢?找個人還需要小柳去叫。

  她從來就沒有走進過這一群人,她好像像個外人。

  「你的大腳趾蹺得真好看,要走遠路的。」小柳說,目光也投到她的腳上。

  頓了頓,又問:「你不跟他去昆明?」

  並再次提醒她:「他有錢得很,是個千萬富翁。」

  「不……」湘瀟搖著頭苦笑。

  倘若為了愛,她會不假思索。倘若為了做老闆娘,那倒未必。

  再說,明明已經走不下去的愛,她能熬到做老闆娘嗎?

  小柳又說:「昨天晚上我好像聽見你們吵架了。你下去以後,都三點多了,他還發瘋地叫胖子給他開門,說他要出去。胖子不給他開門,後來又勸了他很久,他才沒有出去。都三點多了,到哪裡去呀?他一個外地人,小心出事。」

  湘瀟的心猛地一怔:沒想到冼銳竟如此地對她,她在他心中竟佔了這樣的位置。

  她後悔極了,假如老天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好好地對他,再不敏感,再不多疑,再不倔強,再不如此傷他……

  其實,他們都太年輕了,分不清楚,這到底是因為愛一個人而發狂,還是因為自己的自尊,自己的面子而發狂。

  這是兩回事。

  如果判斷錯了,就會誤以為那就是愛。其實,不是。

  但是,這不就是一回事嗎?

  如果不是因為愛,誰還能傷害到如此強大的他?誰又能傷害到如此高傲的她?

  小柳看了看湘瀟,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吵架算什麼?難免的。以前我跟胖子也常常吵,常常打,後來不知道怎麼的,竟然不吵了——吵完了就不吵了。」

  小柳跟胖子,湘瀟始終不知是何關係。

  胖子瞧不起「一串紅」的人,說「一串紅」的人全是婊子。

  「一串紅」的人也瞧不起胖子,說又高又熊的胖子,不就承包了一個破招待所嗎?

  居然離了老婆,養了一個又矮又小的情婦,還更不值一提。

  「我給你講啊。」小柳忽然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附在湘瀟耳邊神神秘秘地說:「他們裡面有個人『逮貓』得了淋病,睡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了。」

  湘瀟的心猛地一跳,她不想再聽下去。因此對小柳說:「那你幫我叫叫冼銳,說我只耽誤他兩分鐘時間……我下去了。」

  說完,便「噔噔噔」地下了樓,回了宿舍。

  再次摸摸胸口,它跳得好厲害。

  湘瀟坐到沙發上搬了鏡子照,照見自己這幾日來忽然變得憔悴蒼老的容顏與由於睡眠不足而血紅黯然的黑眼睛。

  人說:「十八無醜女。」她還十九歲都不到啊。

  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哪個?!」湘瀟扯著嗓門,用四川話尖聲地問道,釘在沙發上沒有動。

  門又響了幾下。

  「哪個?!」湘瀟本來心情不好,現在更是怒火中燒,疑心自己是遇上啞巴了。

  她將鏡子重新摔回到原處,起身一把將房門拉開。

  開門一看,是冼銳端端正正地立在門口。

  湘瀟絲毫也沒有想到會是他,她並未告訴過他她在宿舍里,她也一點也沒有想到他竟會這麼快就從四方城中走出來。

  前後不到一分鐘。

  在深愛的人面前將自己的野性暴露得淋漓盡致,她有些不好意思。

  昨天他們曾那樣傷心地爭吵過,今日相見,余悲未盡。

  她垂下了眼皮,用它去看地板,而不去看他。

  但是,馬上她又抬起了頭,領他到屋子中間的破舊沙發上坐下。

  「你準備把相片還給我?」冼銳一下找不到話說,因此借找了一句問她。

  他也曾把相片給了她,那是湘瀟在奴隸博物館門口的「涼山之鷹」前給他照的。

  他還清楚地記得:眼尖心細的湘瀟,當時就發現了自己被映到光潔的大理石里去了,真是一張奇特的雙人照。

  她還說,她也會在想他的時候看它……

  「不……」湘瀟搖著頭說。

  說著,起身從枕頭下的錢包里取出了錢。

  又說:「昨天晚上我撿著你的錢了,現在讓它完璧歸趙。」

  「這次來西昌,能夠認識你這麼一個好妹妹,我很高興。你收下吧,這是做哥哥的一點心意。」冼銳堅持說,將錢重新放了回去,然後又細心地將剛才被她弄卷了角的枕巾拉好。

  「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是這錢……我不能要,真的。」湘瀟也堅持說,又站起了身。

  冼銳望了望她,一把將她按回到沙發上說:「我已經搬到w賓館去了,我本來再不想過來的,可他們卻偏要拉我過來玩麻將。」

  他有些不高興了。

  末了,又低低地問湘瀟:「難道你叫我下來僅僅只是為了這件事?」

  「……」湘瀟無言以對。

  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也難出她的口。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些天來,只要一刻沒有見著他的身影,她的心中就會覺得少了什麼似的,目光總要去竭力地去尋找。

  然而,她又怕見他,怕兩個人互不理解,而互相爭吵。不願爭吵卻總是爭吵。

  想著想著,湘瀟一陣心酸,訥訥地坐在沙發上,沒有跟他再爭執下去。

  冼銳也坐回了沙發,語音沉沉地說:「我會忘了你的,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總之,我會忘了你的。以後,我會一直把你當妹妹看。」

  這個他深深愛的女孩,從不會討他的歡心,也極少給他帶來甜蜜與歡笑,卻常常讓他窩了一肚子的氣。真是欲恨不能,欲愛也不能。

  這是為什麼呢,這是為什麼呢?叩問蒼穹許久,他竟一點也找不到正確答案。

  於是,他只好絕情了,只好無可奈何地放棄了。

  忽然,熱淚湧上了湘瀟的心頭,通過雙頰,直奔下來。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昨天和前天,她都沒能在他面前哭出來。

  而今天,剛一聽到他說這句話,說得那麼低沉而傷痛,她再也禁不住淚如泉湧。

  過了好一陣,湘瀟方才盈著熱淚對冼銳說:「冼哥,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你,就只送了艘小船和幾個石榴。你常常出門在外,祝你在人生道路上,在旅途上,在事業上,一帆風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為何偏選擇她,她為何偏鍾情於他?

  冼銳沉默了片刻,扶了扶眼鏡說:「我會帶上你送給我的小船和石榴的,小船是你對我的祝福,謝謝你給我那麼好的祝福。石榴則像你,雖然並不漂亮,但是卻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心。謝謝你。」

  聽完此話,湘瀟更想起了自己精心挑選小船和購買石榴時的那份苦心。哭得更為厲害了,幾乎泣不成聲。連忙起身拿了手絹兒,邊哭邊拭著流淌不完的苦淚。

  冼銳一言不發地拿起她那把粉紅色的梳子。用力地擺弄著。

  它的細齒彎曲了,形體也扭曲了,原本漂亮的身軀被他折磨成了醜八怪。

  湘瀟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依舊淚如泉湧。

  冼銳感覺到她在抽搐,她的熱淚直接灼傷到他的心裡。

  他找不到話來安慰她,只好弄著梳子說:「到昆明以後我一定要買一個鑽石戒指送給你。買一個最大最漂亮的。」

  說著,他放開了被他折磨得變了形的梳子,最後拉過湘瀟的手來,深深地凝望著,動情地讚美道:「你的手長得這麼好,戴戒指一定很漂亮。」

  如果老天讓他變作一個女兒,那他一定會抱住她,跟她一起痛痛快快地痛哭一場。

  這麼難得的緣分,這麼相愛的兩個人。這麼真摯的一段情,這麼相貼的兩顆心。

  卻偏偏要爭,要吵!

  然而,他是男兒。

  湘瀟依舊還在流淚,搖了搖頭,不語。

  她的雙唇已經麻木了。

  「你是我妹妹呀,傻丫頭……」冼銳苦笑,輕輕拍了拍湘瀟的頭。

  也許,他做她哥哥還更稱職吧。他不也有一個十四歲的妹妹嗎?湘瀟想道,終於止住了淚。

  也許,她真的比他十四歲的妹妹還要幼稚。

  冼銳忍不住又抓住了她的手,他想再握握它。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今生的最後一次了。

  他畢竟深深地愛過她,她已在他的心房上不知不覺地挖了一個大洞,一時難以用填料去填補。

  「希望你以後給我找一個好妹夫,比我更懂得關心你,體貼你,我不好……」

  魚翅,開心果,親手為她梳頭,細心地為她泡好速食麵,精心地珍藏她給買的小船,拿走她的手錶,輕輕地為她披好衣服……

  相處的每一個細節都湧上心頭,如此難忘。

  他怎會不關心她,體貼她呢?只是,他對她理解不夠,誤解太多。

  想著這樣的一個好男孩,她卻即將永遠失去。想抓,卻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夠抓得住。湘瀟哭得幾乎斷了腸。

  許久,方才忍淚說:「冼哥,謝謝你。也希望你給我找個好嫂子,人比我更漂亮,心比我更細,比我對你更好。」

  不堪想象,數年之後,兩人各自帶著家眷相逢!

  「謝謝你……我走了。」冼銳起身說。

  再不走,再不走該熱淚成河的就是他了。

  「我不送你了,出門在外,望你多——保重!」湘瀟含淚說。說完,仍只知沒命地哭。

  「嗯,再見。」他說,說完后趕緊離開了她的宿舍。

  宿舍的門緊閉,獨留湘瀟一個。

  湘瀟狠狠地哭,趴在床上聽他關門的聲音,聽他從這間屋子裡永遠地離開。

  她的眼睛里,將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冼銳走後兩分鐘,小葉就抱了半個大西瓜上來,對湘瀟說:「他買給你的。」

  「人呢?」湘瀟慌忙拭乾了淚,抬起紅腫的眼睛急切地問。

  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問這麼一句。

  都分手了,他還這麼對她,她能不問嗎?

  他對她說:「我會忘了你的,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總之,我會忘了你的。」

  然而她,卻是一輩子都無法讓她的心說——忘卻的。

  「上樓去了。」小葉告訴她說。

  湘瀟徹底絕望了。

  頓了頓,還是說:「我吃不了那麼多,我們抱到廚房裡去分了大家吃吧。」

  小葉抱著西瓜進了廚房,湘瀟果然對她的同事說,是她「哥哥」買的。

  涼山,是直接從奴隸社會進入到社會主義社會的,並沒有經過封建社會。

  多少人在嘔歌這個勝利。

  卻不知,多少彝族同胞,從大山上搬下來以後,不識字,找不到工作,融不到城市。

  只有去偷去搶才能生存。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們的壞,卻沒看到他們的慘烈。

  甚至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建國初期,全國很多地方都有土匪。

  這其實是一個道理。

  而湘瀟,所有人都羨慕她和冼銳談起了戀愛。

  卻不知,從一無所知的零,到一開始就高速旋轉的這次初戀,是多麼地慘烈。

  別人只想長好身體,而她卻想長出靈魂。

  無奈,功力不夠。

  但是,如果沒有一點靈魂。

  冼銳又怎麼能夠在萬千女子之中,識別出外表並不是萬中挑一的她?

  同樣,也沒有人看得懂冼銳,以為他佔盡了人世的所有。卻不是。

  蒼天又饒過了誰?

  誰也沒辦法***。

  沒有誰能隨隨便便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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