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第六章 點人燈(十)真身會魔頭1
忘川邊撿到半個干硬的饅頭,反覆確認只是個普通的饅頭后,艱難吃了。
也不知是多久前落下的,乾乾巴巴,噎得慌,想喝口水給順下去,但看了看滿川憤恨的怨靈,肆意挑釁,彷彿等著我一瓢忘川水下肚,趕緊毒死,好下去給他們作伴。
打了個寒戰,遂作罷。
乾淨的衣物實在無處能尋,就只好獃在石屋後頭擼北嘟毛茸茸的頭。
小傢伙很乖巧地依偎著,也不知道是不是近來給它補充的營養太少,覺得北嘟都縮了個兒。養了食夢貘許久,也漸漸摸出些門道,此物種雖以夢為食,但食糧極大,要是夢不夠,就要靠堅果來湊。
但眼下,自己都吃不上一口熱飯,何處去給它尋零食呢?
心下嘆氣:「對不起了北嘟,讓你跟著我來這兒,沒有杏仁兒也沒有榛子,受苦了。」
好不容易等到身上衣物被漚幹了,白無常也把鹿水菱叫走,我繞回阿丑的小石屋,向他打聽了關於欲之魔和人燈的事情。
阿丑起先怎麼也不肯說,只在紙上寫下:「危險!勿去!」四字。
但我最後一句話,讓他有了動搖。
我道:「阿丑,我在你夢中看到了你是如何求燈的,我知道過程艱辛,極為不易,但你還是做了這樣的決定,不是么?小鹿對你來說,是你在這個世間的支撐,對吧?那麼我要去救的人,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阿丑抬頭看我,帽檐遮住了他的表情。
我繼續道:「小西.……晏安歌他,是為了幫我,陷入困境的,我要是不去救他,那真是太不仁義了。如果你是我,你會如何做?」
阿丑薄唇抿了抿,終於,抬手寫下:「人慾換人燈,點燈者被欲之魔控制,不斷點燈,無有盡頭。」
又問了幾件事,大概了解了原委:
欲總的來說,就是欲之魔意欲激發人的慾望,讓人慾去換人燈,每個求燈人身上都會被烙上烙印,然後求燈人慾望不斷膨脹,一次次點燈,他便一次次吸收這些邪氣。去了,就是相當於討一杯鴆酒,鈍刀子割肉,一直將你凌遲到死。」
我思考了一下,道:「無妨,我先去會會他。謝謝你,阿丑!」
阿丑點點頭,便背過了身去,不再言語。
我再次渡過忘川,循著夢中記憶,攀上了欲壩。
夢中一切景色相差無幾,正欲踏足殿堂,擱置在腰間的錢袋中一陣窸窣。
「北嘟么?」
我低頭摸了摸袋子,卻被一個尖尖的東西硌痛了手。
「呀呀呀!別折了我的角啦!」細小尖銳的聲音傳來。
「鹿水菱?」我掀開袋子一點點,看到一隻撲閃撲閃的黑眼睛。
我翻了個白眼,小聲道:「真的是你啊?你怎麼在這裡?!還有,你怎麼又變飛蛾了?」
那眼珠子轉了一轉:「不放心你,我使了個小法術,就跟了過來。」
我扶額:「變飛蛾就變啊,你留那麼大隻眼珠子做什麼!」
鹿水菱輕咳一聲:「咳,那個.……我變了許久,這隻眼睛實在縮不進去了。從小也沒誰教我幻術,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四下而望,已是踏入魔的地盤,想來讓她回去也同樣危險,於是嘆氣:「你跟著也成,但有兩件事,第一,不要出聲,第二,不要現身。能做到么?」
黑眼睛眨了眨:「做得到!做得到!」
要是我早知道她這句話是句屁話,我一定在此時就利落將她揉成糰子,請她團團圓圓地滾回對岸去。
甫一登上欲壩,我就看到了阿丑夢中漆黑的殿堂。匾額上黑紅的血寫著「易交殿」。
「就是這兒了!」我心道,按了按錢袋,徑直走了進去。
只是這次堂中一片漆黑,饒不提夢中所見的金光滿眼、華耀滿堂,就連那些經久不滅的燈,也盡數不見了。
只余暗夜中幾隻金色的流螢,帶著點稀薄的光,模糊照著前路。
「請問欲之魔大人在么?」吸取上次魘之魔那兒的教訓,我一上來就恭維道。
沒有回答。
「那我點個火啦?」我試探著問道,好歹總要看清楚眼前什麼狀況。
我掏出火摺子,划拉一聲照亮。
眼睛適應光簇,我眨了眨,又眨了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娘啊!!!!!」
我後退兩步,一屁股摔在地上,火摺子躥上衣角,我又干趕緊去滅。
細小的火簇被撲滅后,周遭又是一片黑暗。
可我滿心滿手都是汗,就在剛剛,我眼前是一個咧著嘴笑的人傀,用走鏢人他妻子那張皮做的人傀!嘴角細細密密的針腳,把她猩紅的嘴往上吊著,扯出一個詭異誇張的弧度。
我的腳抖了一下,碰到一個什麼堅硬的物什,人傀底下是什麼?
正思考著,突然喉尖一緊,驀地想到,這具人傀哪還有什麼底下,她的底下,不正是縫補上的走鏢人那健壯的雙腿么?
細思極恐,雙腳並用,連連後退,又靠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循著往上摸,黏黏糊糊的,有點兒像人皮但又非常冷硬,中間還有一小簇毛茸茸的東西。
我縮手,換了幾個方向繼續摸索,同樣的結果。
「這不會.……四周都是人傀吧?畫了個圈圈,把我圈在裡頭?」想到周圍那些被七拼八湊的駭人東西,我牙齒開始不聽使喚地打架。
「呵呵呵呵啦啦啦啦咔咔咔咔嘻嘻嘻嘻」
四周開始有怪異的笑聲響起,伴著一陣腐爛的味道,充斥著我的五感六覺。
我正覺恐怖,「卡拉——」
突然一個聲響,從臉前傳來,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勾住了我的下頜,將我的臉抬了起來。
人傀動了?
「啊啊啊啊!!!!別別別別!!!救命啊!!!」
我胡亂揮手,一手抓住那個臉,另一隻手連連擺動,卻有幾個東西從我指尖嗖嗖飛出,爾後就是咔咔幾聲,如冰塊炸裂,四周瞬間安靜。
誒?我摸了摸眼前這張臉,咋不是人皮了?咋變得滑溜溜、平整整的了?
我雙手覆上,摸來摸去,怎麼這臉……這麼像一塊冰糕呢?
「別摸了。」一個聲音從頭頂幽幽傳來。
我一怔,因為這個好聽的女聲,我在夢中聽了許久。
欲之魔。
「魔……欲之魔大人.……」我低低喚了一聲,聽得空中一個清脆的響指,四周登時火光敞亮。
我拿開擋著眼的手,看見面前走鏢人那具人傀,已經變成一座的冰雕。周圍還零零落落幾具同樣的冰雕,空中還有些飛著的,皆張大嘴或者驚恐笑,像是剛剛還在嘻嘻哈哈,卻突然被什麼東西定住。
「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本事。」欲之魔的聲音再度響起,拉著空曠的迴響,一個裹著金光和花簇的人影,落定在我眼前。
我低下了頭。
「抬起頭來。」欲之魔道。
「那……那你先把衣服穿穿好。」我低著頭指了指他身上輕薄若無的紗,還不如沒有。
「哈哈哈,人類就是顧忌多。好了,現在可以抬起頭來了。」欲之魔道。
我再度抬頭,便看到眼前人已經換了一身衣物,是華貴的紫,腕、膝、腰處,有金箔鑲嵌,只是足仍舊赤著,腳踝上拴著一隻金鈴鐺。
「欲之魔大人,您好啊。」我訕訕地打招呼。
欲之魔不置可否,那隻長而媚的眼睛掃著我,似乎在等待著我的下文。
「那個.……您這些人傀能不能先挪挪,有點兒駭人。」我指了指周身驚恐狀的冰雕人傀,對他道。
欲之魔微微抬起下巴,那右臉枯骨里綻出的曼珠沙華隨之舞動,竟是綺麗無雙。他道:「原先我是可以輕易挪開的,但現在它們被你定住了,我挪不了。」
「被我定住??」我指了指自己,連忙擺手:「您別開玩笑啦,我一介凡俗子,要說有個什麼寒疾,也從來只把自己凍結,常常因此搞得焦頭爛額,怎麼可能有什麼定人的術法呢,哈哈哈哈……」
哈哈還沒打完,我突然看到眼前這些冰坨子,豈非和我之前結冰時的效果一模一樣?
我趕緊看了看雙手,沒什麼不一樣啊。
莫非,是那顆無來的效用?
不可能啊,從小到大,無來只有緩解我寒心之症的作用,什麼時候還可以凍結他物了?
我伸出一隻手指,朝著一隻還未結冰的人傀,試探道:「定……定?」
一個小小的冰棱從我指甲中飛出,不知是不是幻覺,我看到那個人傀嘴角抽了抽。
「哇哦~」,還未等我讚歎出生,那根細小的冰棱就被當空截住,欲之魔將夾在二指中間的小棱扔在地上,幽幽道:「我的人傀煉起來可不容易,你還想再毀一個?」
我忽然反應過來:「對不住!對不住!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會這樣!真是對不住啊!」
言罷又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尖,並無異樣。
「先出來吧。」欲之魔道。
「哦好。」我站起來,朝著左右被凍僵的人傀揖了揖,從他們的縫隙里擠了出來。
人傀們冰封住的臉上神色有些模糊,但我總覺得他們在牙關打架,狠狠瞪著我。
欲之魔走到他的寶座上,雙腿交疊,沖我道:「不用問了,到我這裡來,是求人燈的了。」
我點點頭:「聽朋友說過,到你這裡來,點一盞人燈,可以求一個慾望。」
欲之魔修長的手指絞著左臉一簇花瓣:「然也。可是點燈要付出代價,我也不是各個慾望都能滿足。想說來聽聽吧,你需要什麼樣的慾望?」
我道:「我有一個朋友,在魘之魔那裡求魘中淚,但是卻被魘住了,出不得夢來。」
欲之魔笑道:「那這事兒不歸我管,你應該去找隔壁的魘之魔。」
我解釋道:「已經找過了,可是魘之魔說我朋友掉落了夢中的窮無涯,而且是心魔,必須要自己願意出來,或者使他陷入夢魘的人解開他的心結,方能醒來。」
欲之魔問:「所以你預備如何?」
我道:「嗯,聽說你善做殼子,那一定很會易容了,你可不可以,幫我變變樣子,然後送我到窮無涯中,我想辦法勸他出來?」
欲之魔笑道:「做殼子么,倒是容易,但是要將真人變幻成另外一個人,確實要費些功夫的。不過,你可以給我看看你想要變幻的樣子。」
我遞上早已畫好的百里清眸的小相,欲之魔接了過去,攤開捲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見欲之魔拿著畫的手指一抖,隨後捏緊,蒼白的骨節泛紅。
「怎,怎麼了?」我有點兒背脊發涼。
「你要變她?」欲之魔身後的燭火晃動,像被誰惹怒了一般,明明四面無風無聲,卻像在狂嘯著怒吼。
「你認識她?」我明顯感覺到眼前魔頭的氣場不對。
火光閃動只是一瞬,又恢復平靜,欲之魔也斂了神色,恢復嬌媚的眉眼,輕哼道:「倒是不識。只是畫中人冰冰冷冷,皮相不好罷了。」
「明明挺好看啊。」我心道,后又問:「那欲之魔,我能不能交換這盞人燈,許下這個慾望?」
欲之魔蓋了畫卷,媚笑道:「不難,就看你願意用什麼交換了。」
來了,最難的來了。
不知道他缺什麼,但我知道他肯定缺心眼。
我打著馬虎眼,尷尬笑道:「咳咳,我看你這金鑲玉嵌的,肯定也不缺錢罷?」
他道:「不缺。」
我又指了指無數被定住的「冰人」,道:「你也不缺人命吧?」
他冷笑:「當下倒是不缺。」
我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鄭重開口道:「但是,我知道你可能真正缺一樣東西?」
「什麼?」他問。
我定定看著他,道:「你缺一個真正的朋友。」
欲之魔半邊枯骨繁花隱在燭火里,另一半冷艷,看不清神色。可他許久未出言。
我又道:「來此處做交易的,都一心只想要求得自己心中的慾望,沒有誰會真正在意到和他們做交換的你。按人間的處事法則,朋友幫朋友從來都不是以物易物,而是出於一顆真心,要是事事都想著回報,那便永遠也沒有朋友。」
欲之魔無言,我繼續道:「而這些易物者,很多都是用自己的親人、朋友的利益為條件來換取,只為自己的慾望,你討厭他們,便把他們都做成了人傀。」
我瞥了他一眼,看不出神色,便繼續大膽道:「可為什麼偏偏是無甚作用、只能濫竽充數的人傀呢?因為他們乖巧聽話、任憑差遣,你讓他們哭便哭,讓他們笑便笑。而且數量龐大,聚在一起熱鬧極了,讓你生出一種從不孤獨的錯覺。」
我踱步轉圈,負手停下,問道:「你,不會遭遇過很嚴重的背叛,或者被朋友出賣過吧?」
欲之魔臉上木然,眼尾不帶情緒地掃過,我拿不准他的心思。
片刻停頓后,他反倒笑了:「你這個小丫頭,還挺有意思。」
我舒了口氣:「客氣,我知道。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你的鄰居魘之魔也這樣說。」
「呵。」欲之魔冷哼:「我的有意思,同她的有意思,可不是一個意思。」
我心道:「這是什麼魔界繞口令么。」又道:「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欲之魔撐起金座上的身子,懶洋洋道:「被你看穿了也不可怕,我是長燈寂寞,無人作陪。要不然……你來陪我好了!」
他的身影快得我看不清,方才還隔著數丈遠,懶散靠著坐台上的人,怎麼一下子就閃現到我身邊了,指尖勾起,冰冷的護甲從後頭划著我的臉頰和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