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力有未逮
道是秋高氣爽，但山頂上的凜冽寒氣會叫人時刻都不爽。可是如果有一人，之前的每天夜晚都是在不斷變換寒熱的黑暗空間裏度過，到此的感受就會截然不同。
碧吟霜大概記不起是有多久沒這樣安穩的睡過一覺。幹澀的眼皮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微微顫抖，嶄新的一天叫它迎接得頗為費力。陽光若有若無的從窗外射進來，留下一道人影的空隙。
“誰在那裏？”
“是姐姐醒了嗎？”隱隱約約的，那道人影挪到眼前。
獨孤夢？碧吟霜支起半個身子，緩緩扭頭，看清了異峰閣裏幾十年不變的擺設，還有獨孤家大小姐萬年化不開的冰塊臉。並非說她的臉上毫無表情，而是不存在第二個表情，永遠都是一副在笑的模樣，卻也不會肆意的大笑，而是客套的笑、奉承的笑、幹澀的笑，無能為力的苦笑和事後感慨的長笑。一個人臉上總掛著千篇一律的笑，絲毫不流露出恐懼和怒意，那麽別人就該怕了。
“你怎麽在這兒？”碧吟霜皺了眉，就寢的地方不知不覺站了一個外人，任誰也不會太高興。
獨孤夢真誠的道，“我來探望姐姐，經過昨夜那場劇烈的打鬥，師姐妹們很是關心你的情況。”
“那你是做為代表來的？”
獨孤夢的舌尖在兩唇之間一露，略顯靦腆的道，“她們以為我跟姐姐很熟嘛。”
碧吟霜朗聲續話，“我們認識快十七年了。”十七年，是現如今獨孤夢的年齡，有這個前提在，應該沒人會覺得她們不熟。
獨孤夢雙目圓睜，慢好半拍才捂嘴呆叫，“啊？我以為你昨天才認識我呢。”
“你覺得這可能嗎？我昨天不是說過，你是我的妹妹。”碧吟霜手撐在床沿上，以目光搜尋要穿的衣服。褲子掛的有些遠，禦劍挑回來吧。
哧楞！
架子上掛的星隕劍和衣褲一同飛到了碧吟霜手裏。
獨孤夢三兩步走上前，碧吟霜把星隕劍往她手中遞去，一聲“有勞”即將脫口而出，可猛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是獨孤夢，所以，閉了嘴，連忙把衣服披上肩。
“剛剛是怎麽做到的？這麽精準的禦劍術要怎麽練？好像比師父還厲害一點，總之……姐姐教我好嗎？”獨孤夢雙目放光，說話同時已把劍取走，並且試著練了起來。
碧吟霜一臉“我就知道”的神情，沉聲道，“我們好像隻是拜了同一個師父，而我們的師姐妹關係也如我們的姐妹關係一樣，你並不記得。”
“我記得的，你是姐姐我是妹妹，你八歲進宗我六歲進宗，其實那是同一天。我進入玄山派當天就拜了師，走的是正門，可姐姐好像走的不是正門也不知拜了誰為師，具體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獨孤夢像背書一樣說了一連串有條不紊的話，碧吟霜也不感到驚訝，若說在當今世上她最了解什麽人，非獨孤夢莫屬。前世碧吟霜行惡幾十年，劍壓東南，平輩或高一輩的人大多暫避其鋒，隻有一個人一直在與她為敵，世人共知，那就是劍癡獨孤夢。
確切的說，但凡與武學不相關的事這位獨孤大小姐統統不會去記，並且，她天生就有將雜念甩出腦子的本事。可一旦到了有需要的時候，又能像查字典一樣的從腦海裏將這部分信息翻出來，而所謂需要當然是指的跟武學掛鉤。
碧吟霜幾度懷疑獨孤夢到死都追著她打是要搶個同齡人中“天下第一”的名號。然而，好像並非如此。
獨孤夢在一頓念白後，複又傻笑，“姐姐千萬別怪我。我這顆腦袋啊，實在記不了多少事。”
碧吟霜斜眼看著她說，“那正好，我也沒想告訴你太多事。”
“別不信我啊，我很誠懇的請教姐姐嘛！”獨孤夢說時急切，稍有懸浮之勢的星隕劍亦在此刻飛了出去，然後打翻了凳子。
碧吟霜一對鳳眸頓時炯若寒星，能在沒有任何人指導的情況下自行摸索出禦劍的門道，劍癡之名，果非虛妄。不過碧吟霜也注意到獨孤夢前一刻的眼神是盯著鏡子的，幸好她沒有成功。
“真是挺難的。姐姐怎樣才能把訣竅告訴我呢，要不我拜你為師吧，反正我現在沒師父了。”一陣手忙腳亂後，獨孤夢直接趴在碧吟霜身上，險些拉破了她一身材質為麻的新衣服。
碧吟霜緊守被子的一個角，隻差一寸就連環春光露了，無力的蹬蹬雙腳，爭不回床的所有權。向膝蓋上憨笑的圓臉瞥去一眼，碧吟霜意識到自己又錯了，眼前這個獨孤夢某種程度上跟白癡是可以劃等號的，應該直接一腳踹過去把她貼牆上。可惜為時已晚，大腿已叫人抱住。
她突然好想嘔血三升，噴死某人。當初同一天進入玄山的兩人，一個為生活拚盡全力，不得已而練成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另一個卻在習武中忘記了生活，結果跟她這個“天下第一”同歸於盡了。
說來碧吟霜當年能進玄空山也是托了獨孤夢的福。獨孤夢是獨孤家直係正室所出，生來就頭頂萬千光環，在六歲時顯示了極高的武學天賦，被當時的天下七大門派爭而搶之，最終是因為近的原因拜入了和鹹安城僅半城之隔的玄空山，換句話說就是被玄山掌門玄慕青捷足先登了。
六歲的娃兒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身份又高，自當安排一群丫鬟到門派裏照顧生活起居，鑒於獨孤夢奇高的天賦，原有的門規在她麵前形同白紙。於是碧吟霜這個獨孤家攆不出去的孩子也以丫鬟的身份做為編外人員一起送到了玄空山來，但她是個編外人員當然不會有人安排到小姐身邊去伺候，一天兩天後，獨孤夢不出意外的把她給忽略了。
“行不行嘛？”
看著獨孤夢滿是期待的一遍遍問著，碧吟霜直想抽她兩巴掌。將手掌放上去，卻隻緩緩揉了兩下，待要說話的時候，狠勁也退了大半，“妹妹真是的，連我的真實身份都不清楚就搶著拜師，你都不知道前任掌門和現任掌門有著本質的不同嗎？”
“我知道姐姐的劍法是整座玄空山最高的就行。”獨孤夢眯眼想了片刻，苦笑道，“嗬，除了那九位長老。可他們不會收我為徒的。”
想來以獨孤夢最後的武學成就，這事還真不一定。碧吟霜一想到這丫頭將來可能會拜七位師父中的一個甚至全部為師，那心情可就太差了。猛在心中湧起一念：不如就學玄慕青捷足先登，師父們總不至於再收徒孫做徒弟吧？
這便將往外推的手勢變為向內拉，語氣也軟了下來，“此事非我不願，而是姐姐收妹妹為徒有悖倫常。回去問問你爹娘吧，若得他們首肯，我可能改變心意。”
“要這麽麻煩？”獨孤夢雖然略有失望，但雙眼逐漸亮堂，“如果你是我姐姐，爹娘不都是一樣的嗎？”
碧吟霜的雙手終得解放，在被褥中邊套著褲子邊說，“所以叫你打聽清楚，其實並不一樣。”
“那姐姐是哪位姨娘所出？”
“不是哪位姨娘。”碧吟霜的聲音帶著半分窘迫，“我娘的名字叫獨孤媚，血緣上你我隻是表親，可我的名義就是你姐姐，對外也不能宣稱我是獨孤媚的女兒。”
獨孤夢不覺有異的點頭道，“我記得了。啊我想起來，媚姨是我的親姑姑，是不是，是不是？”
能夠讓她想起來，實在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成就。碧吟霜為自己的親娘喝一聲彩，滿口和顏悅色，“沒錯，所以改日我帶你回家時再見吧。”
這句話說出來當然是送客的意思，平常人這時候就會自行離開。可獨孤夢向門外邁了一步，捧了個食盒又轉回來說，“我帶了早飯，青鸞拜托我的。她今天上午不會再上異峰閣來了。”
碧吟霜悶悶的道，“不用跟我解釋這些，我並沒有想見她。”
獨孤夢麵含微笑，文靜的打開食盒，將早餐一一放在桌上。
照目前的情況看，這丫頭對她前一句話的理解就是：自己越俎代庖應該沒什麽大礙，要完成青鸞的任務再走。碧吟霜覺得有必要明確一下意圖，就說，“你可以回去轉告你那些師姐妹我還沒死了。”
獨孤夢聞言，換一個方位坐了下來。
“嗯，你不出去嗎？”
對兩記白眼視而不見，獨孤夢有恃無恐的拿起糕點品嚐，且撅嘴回道，“外麵山風很大的，不利於消化。早餐是一天中最初攝入的營養，對習武之人的幫助最大，姐姐也快吃吧。”
這丫頭簡直是完全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隻要自己好受就得意忘形了嘛。殺了她！碧吟霜迫不及待的想。
獨孤夢隨意將食盒挪個位置，卻是正好隔在了她與碧吟霜中間，然後似是有大發現的斜過腦袋盯著碧吟霜。
“姐姐我知道了，禦劍不是靠手，要靠眼神確認方向。”她伸手一指碧吟霜的雙眼，更加肯定的問，“是不是再靈力外放就可以了，姐姐肯教我了是吧？那早飯可以先放下，我們練一會兒再說。”
碧吟霜“嘭”一屁股坐倒在床，不可置信的臉上發起了燒，她碧吟霜要殺一個人，何時這麽舉棋不定過。
不動聲色的將眉目一轉，室內陳設確實造成了極大困擾，貿然出手並不穩妥。劍要出鞘就有寒光，中間隔著一個食盒，獨孤夢必會有所反應，對方也不是任人砍切的大白菜，拚過三五招後，變數就太多了。而裝作在練劍中失手就不一樣，當頭一劍則了，也更易收拾殘局。
拿定主意後，碧吟霜並不顯尷尬，持劍起身道，“先教基本功如何，來看看你資質怎麽樣，門口地方夠。”
獨孤夢登時眉開眼笑，“真的啊！姐姐對我太好了。不過等一等，待我先吃完這一口。”她先狼吞虎咽式的塞了一口糕餅，又四處找著茶水吞咽，那副憨態可掬的模樣實在不敢想象是獨孤家出來的大小姐。
碧吟霜冷眼旁觀，心中油然想：你可要好好記著這些東西的味道啊，見了閻王以後，別忘了告訴人家你最後一頓飯是我碧吟霜請的。
門外狂風忽止，碧吟霜站在空地上，滿頭青絲在亂了一陣後根根垂直回原位，衣擺下的幾條飄帶仍在左右搖晃。
等人自行把腦袋送上門的事在前世可不常有，通常碧吟霜殺人時都是二話不說，玄山九劍的任意一把出鞘，同等級的任何對手都會鴻飛冥冥。不過做為她一生中最大的敵手，獨孤夢值得這待遇。
飽死鬼待遇，死後感恩吧。
“姐姐，教吧。”獨孤夢空著手飛奔出來，當場拔去了碧吟霜劍鞘裏的劍。
碧吟霜臉上的笑容戛止，“你沒帶劍？”
“你這兒不是有劍嘛。”獨孤夢兩袖空空，一身輕鬆，這事顯而易見。
星隕劍是異峰閣裏唯一一把劍，可是，已被獨孤夢毫不見外的拿在了手上。
碧吟霜被劍光晃了眼，側身避了避道，“既然劍隻有一把，那麽我說你做，應該也沒什麽大問題。”心中又暗想：劍都不在我手上，就沒人怪得了我，隻肖在獨孤夢禦劍時強行截取劍的控製權，一劍刺她咽喉，從此死無對證，還可以以此為契機辭掉玄山掌門的職務，一舉兩得。
“好啊姐姐。”獨孤夢歡喜的在旁應聲。
“禦劍術在江湖各派都有傳承，而我們玄山劍宗更是禦劍流的鼻祖。你應知道，天下別的門派大多隻能禦起飛劍用來趕路，且不能同時統禦兩把劍，劍宗的武功卻能一次禦起多把飛劍，飛出的劍也幾乎可以跟手臂一樣運用自如，隻是這套武功密不外傳。師父教過我……”碧吟霜滔滔不絕的開始說。
獨孤夢聽得神采奕奕，那一雙眼睛裏好像看見鋪天蓋地的金元寶，閃閃發光。
碧吟霜的雙眸一與她對視，即被這種光彩吸引住了，等到清醒時，已講完一大堆玄山禦劍術的訣竅。碧吟霜的後背滲出一身冷汗，她再也不想看到獨孤夢那張笑得毫無瑕疵的容顏，簡直使人發瘋！
再不猶豫，在心底對自己大吼：就算這丫頭此時跪下來求我也不多看一眼。裝著一副清高的姿態不就是為了殺人嗎，再等，我就得死一萬次。
周身的元力瞬時發動，首先將星隕劍的主導權奪回，碧吟霜一眼望過地上的影子，朝著絕對正確的方向，劍起頭落。
“漱”的一聲，耳根子終於清靜，再沒有任何歡笑聲，也沒有劍在空中飛舞的聲音。
這道難關總算是度過，接下來該是收屍和編造理由了。碧吟霜自認兩生以來都沒如此糾結過。
“奇怪。”唰唰是樹枝落地的響動，獨孤夢從地上拾起劍，不解道，“姐姐，劍走的方位不對啊。”
碧吟霜差點一個站不穩跪在地上，剛剛計算到正確至毫厘的事件居然全都有失效的嫌疑。扭過頭來就看見獨孤夢晃著劍在原地傻傻的笑，她真想破口大罵，辛辛苦苦融元之後竟連一個尚未融靈的小孩都搶不過，還玩個屁啊！
獨孤夢尚隻在通丹境徘徊，可是能夠操控的靈氣數量已直逼先天。碧吟霜剛才本以為已經掌握了星隕劍，可現在看來先天境界以下的武者幾乎不可能從她那裏搶下劍的控製權，頂多是稍微幹擾一下準星。
魚在板上竟下不了手？碧吟霜偏不信邪，心中的震撼再深也絲毫不印臉上，假意道，“可能是劍的問題，拿來我看看，有時候劍的分量和材質對禦劍也造成很大的影響。”
獨孤夢根本沒有防備，主動將劍交出。
這麽近的距離，以有心算無心，千刀萬剮都夠了。碧吟霜的五指緊緊抓住劍柄，臉上呈現喜色，但是下一瞬間，瞳孔隻剩針尖般大小。
“兩位師妹好雅興，一大清早就在此切磋，介意我也參與嗎？”一個身背重劍的女子緩緩攀上山頭，話音宛若銀鈴。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碧吟霜從不記得木雲馨哪怕是有一次踏上過她的異峰閣，但是此時，就像守護獨孤夢的一道防線，就這樣站在了她身後。
“該死！”碧吟霜狠狠咬牙，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豬狗全與她過不去，不就是殺一個獨孤夢麽，又不是要顛覆玄山派，有這麽難嗎？
玄山人物譜：玄空山創派渝八千年，首代掌門玄山嶽，次代空古道。此後千年中，曆任掌門多為玄氏或空氏後人，罕有其它姓氏的門人介入，至第十九代掌門繼位，玄山派經過一次內亂，空氏大權旁落，玄氏也日漸式微。傳至今日，是每隔幾代由玄家人執掌，此代玄家僅有兩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前掌門玄慕青，以及她的遠房堂妹玄慕冰。玄慕青一生隻收兩個徒兒，即獨孤夢和碧吟霜；玄慕冰則在上次與玄慕青爭掌門之位失敗後廣收門徒，如今權力頗大，坐擁武英殿，與諸長老同列，木雲馨是她早年所收的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