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我帶你走
溪山狩獵結束后,邵敏與雲息先後回到了雲京,此後二人再也沒有見過面。紹敏拜託父親將她最新一本的遊記交給雲息后,又踏上了新的旅程。與此同時,周太后再次歸政,遠在鳴沙山的邵敏聽到了文帝親政的消息。
一隻赤首青羽的鳥兒,叼著一顆生石花,飛越連綿不斷的沙漠,來到綠瓦紅牆的宮殿前,將它放在某一間寢宮的門階上,而後翩然離開。來人彎腰拾起開著小黃花的石頭,解讀到花瓣上傳達的信息,轉頭望向天邊變化不斷的流雲,瞭然一笑,隨即將批好的奏摺交給身邊年輕的翰林院學士。
幾十年前,由於平民百姓無法抵禦動亂和災荒,民間借貸需求高漲,雲京掌握大量財富的商賈和官僚趁機放貸斂財,其息出之百五十,而在邊疆地區更甚,不少雲京百姓因為無力償還借款,落得個家破人亡的困境。一直到政治相對穩定的現在,高息借貸的問題仍未得到緩解。雲息親政后,第一件事便是同新晉的翰林院學士一起,設法抑制民間高息借貸。於是雲朝獨有的官方借貸機構——檢校局、抵當局和市易司由此成立。
檢校局為保護雲朝孤幼財產繼承而設立,為了使孤幼財產保值、增值,檢校庫暫管孤幼的財產,用以放貸收息,其息錢用以補貼孤幼兒童日常生活開支,待幼兒長大成人後,再將其家產全數歸還。
抵當局為官府特設的借貸機構,由官府官員將各部門的經費存入抵當局,委託放貸生息。
市易司負責評價收購市上滯銷的貨物,市場短缺時再將其賣出,並允許商賈貸款或者賒貨,並規定收取息金。
不管在何處借貸,其年息均不得超過二分,比民間私營質庫的三至五分年息少了不少,解決民間高息借貸似乎指日可待。
然而,現實總不會讓人輕易得償所願。
雲息的這些舉措觸犯到了以丞相周成為首的保守派的利益,在舅舅周成的干擾下,這些初心為民的新政,漸漸地走向了與之相反的道路。
檢校局的惡意借貸難以追回,加上檢校官魚龍混雜,濫用職權,中飽私囊,不僅沒能照顧好孤幼兒童,更是讓官府有了光明正大斂財的機會;抵當局官吏為了政績更是強行貸款貸糧,百姓們都被分配借貸、強制納息;以丞相為首的官吏更是動用市易司本錢從客商「賤買」貨物,再「貴賣」給零售商,從中賺取的利潤差價。短短不到半年,新法便淪為官吏任意滿足其貪念的工具,雲京百姓苦不堪言,民怨四起。
新法激起群情洶洶、民心不穩,丞相周成趁機上書控訴新法的十大過失,反對派紛紛附和,周成又聯合周太後向雲息施加壓力,將新黨大臣一個接著一個貶至地方。一個月後,邵敏聽到坊間傳言,君上稱自己無法勝任雲朝的天子之位,屢次懇請太后屈尊攝政。不久后,皇城內果然發出了一紙詔令公告天下:帝遇疾,皇太后復訓政。文字簡短,但邵敏卻看到了背後凶相畢露的周氏家族。
檀香裊裊的永寧殿內,艷紅的長裙搖曳地拖在地上,女子緩緩踏上台階,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神情淡漠地把玩著殷紅如血的指甲。
門口的內侍上前道:「太后,君上來了。」
高位上雍容華貴的婦人彈了彈指甲,端起桌上的一杯香茶,淡淡地說道:「讓他進來吧。」
一襲白衣的雲息在內侍的攙扶下緩慢步入殿內,於大半年前在溪山時相比,他的面色蒼白得厲害,眼下烏青沉沉,一幅命不久矣的樣子。饒是淡漠如周凝也不得不嚇了一跳.……
「你……」
「兒臣恭請母后聖安。」雲息緩緩跪在地上,朝著自己的母親拜了一拜。周凝垂眸,冷不丁對上一雙死寂的雙目。曾經乖巧聽話的兒子終歸是徹底走向了她的對立面,這諾大的皇城裡,果然只有權勢是最可靠的。
雲息無聲的反抗,終於讓她身為母親最後一絲的憐惜泯滅了,她甩甩衣袖,往椅背上靠了靠,自顧自地喝茶,沒有理會他的請安。整個永寧殿再次變得寂寂無聲,半晌,久跪的雲息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內侍就要伸手將他扶起來。
忽然,周凝打破沉寂,紅唇輕啟,冷聲道:「跪著!」
「我是要跪著。」雲息勉強支撐著身子跪在地上,臉上露出凄然的笑容,「此生也沒有多少次了。」
周凝緩緩起身,走到雲息身旁:「十四年前,是哀家將你捧到了君王的位置,沒有哀家和丞相,你什麼都不是。息兒,你該清楚的不是嗎?」
「是。」
「既然明白.……」周凝猛然甩袖,轉身蹬向雲息,嚴厲地指責道,「為何還要和你舅舅,和周家過不去?」
「為何不能?」雲息抬頭迎向母親,「母后,這雲朝的天下是雲家的先祖同大臣們浴血奮戰得來的。這片土地,沒有一方一寸沾有周家子弟的鮮血,它不是你們周家之物!」
「是嗎?」周凝冷笑,「那你便好好看著,這河山究竟是雲家的,還是我周家的!」說著看向雲息身邊的內侍,冷聲道:「曹總管,君上身體不適,即日起,遷至南園養病,任何人都不許打擾。」
一輪緩緩移動的新月灑下萬里金波,月光如流水,慢慢溢進硯田居的窗台上,花影、竹影隨著月亮的移動,悄悄地爬上了欄杆,屋內燭光搖曳,映在牆壁上的人影也隨之動了起來。寂靜無聲的夜空中,三隻青玉鳥兒振羽臨月而飛,落在了硯田居的台階上,片刻后,一抹紅衣也翩然落在了硯田居前。
來人撕開門上的封條,拉開門,看到的情景卻讓她的淚水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正對門的是一堵灰色的磚牆,將面向南園的一面完全堵死。屋裡的人,只要一睜眼,便看到這堵灰色的牆,明了自己的囚徒身份。這屋裡的一切,日夜都在折磨著他的精神。四面的門窗也都被封上了,一襲白衣的雲息正坐在椅子上沖著被堵死的窗戶發獃,纖瘦的身軀在寬大的衣袍下越發顯得弱不禁風,與之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樣子判若兩人。而他的手心裡,安靜地卧著一枚開著黃花的小石頭,正是半年前他親政時,她送給他的禮物。
「雲息.……」
那一聲呼喚飄渺如煙,傳到耳朵里,卻讓渾渾噩噩的雲息眸底霎地一亮,微微轉了一下頭,看到灰色的磚牆旁,站著一抹紅色的身影,靈動的眸子溫柔地注視著她。
「邵……敏?」
雲息不確定地問道。
「是我。」邵敏勉強笑了笑,「我來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