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者不會慟哭(下)
凱爾希醫生是個很冷淡的人。
或者說,凱爾希醫生想要施加給瑪琳的,是這樣的一個形象。
至於瑪琳自己所感受到的,是在對方表面冷淡氣質之下隱藏的其他,更加深不可測的東西。
——如果能那麼簡單被自己看穿的話,還怎麼成為羅德島的領袖啊。
瑪琳把想法藏在心底,安靜地注視著眼前白髮的女人。
地點是凱爾希醫生的辦公室,下午溫暖的陽光卻絲毫沒有辦法讓辦公室里的氣氛變得溫暖起來。
凱爾希在想什麼,瑪琳不得而知,瑪琳更在乎的是,凱爾希醫生背後的那間病房裡,傳來了讓令她感到非常不安的氣息。
黑暗、冰冷、壓抑以及躁動的瘋狂——就像瑪琳最厭惡的,來自深海之中的氣息。
「你的作戰報告我看完了……不需要那麼緊張,幹員瑪琳。」凱爾希似乎感受到了瑪琳的僵硬,開口寬慰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凱爾希醫生,」瑪琳盡量維持著自己的表情管理不崩掉,「我能問問後面病房裡的,是什麼嗎?」
「嗯?是幹員幽靈鯊正在接受檢查,她的情況比較特殊需要我本人來檢查……等等。」凱爾希臉色不變,嘴角卻微微上揚,她手指在自己辦公桌的界面上操作了幾下之後,那讓瑪琳不太舒服的氣息被隔絕了,「說實話我有點意外。」
瑪琳放鬆了許多:「你指什麼?」
「迪特里希家的小蝴蝶,還會畏懼深海嗎?」凱爾希的聲音意味深長,「明明六歲的時候就要被綁上源石塊扔到深海里,只有覺醒了能力的人才能從深海之中活下來。我覺得論瘋狂水平,幽靈鯊完全比不上你的家族。」
瑪琳笑了——有些東西說開了,總比沒有說開要好解決,何況凱爾希如果不了解自己家族的事情反而會讓她感到奇怪:「我不否認我的家族是全泰拉最爛的家族,也不否認我也經歷過你所說的那一切。
「只不過在那個時候讓我覺醒能力的,實際上是對深海的極度恐懼,從而產生的不過是一種逃跑能力而已,相比那些因為和深海中壓抑的恐懼做對抗,進而覺醒自身戰鬥力量的家族成員相比,我只是個膽小鬼罷了。」
「不用自我貶低,膽小鬼可不會不顧自身安危替別人擋弩箭。」凱爾希拿起了另外一份作戰記錄,「儘管你自己的報告書里沒有寫自己被擊傷的理由,行動預備組A4那邊提供的作戰記錄里可是很明確的寫了:如果沒有瑪琳主動對那支弩箭進行迎擊的話,玫蘭莎和牧大概率會被重傷。」
「他們?」瑪琳有些意外。
凱爾希敲了敲紙質的記錄,臉上似笑非笑:「幹員安德切爾可是個相當優秀的弩手,從弩箭的飛行姿態估算出對方的射擊彈道以及射擊威力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你應該也見識過他的計算能力了。」
瑪琳點了點頭表示認可:「的確,那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心算水平。」
「杜賓教官對他的評價和未來期望也很高。」凱爾希把手中的報告放下,手指交疊放在自己的下巴下面,「所以你因為受創后的應激反應而發生接下來一切戰鬥的解釋我可以接受,醫療組班的診斷報告也驗證了這一點。
「畢竟,迪特里希一族的血蝴蝶們是怎樣戰鬥的,我也有所目睹,他們戰鬥產生的身體隱患,華法琳醫生也研究過。所以你讓玫蘭莎他們離開戰場的決斷是正確的,反之你如果讓他們停留在那個戰場的話,我大概要重新考慮一下和你的雇傭關係了。」
「我應該慶幸自己做了最正確的決斷嗎?」瑪琳勉強笑了笑,對方所知道的比她想象中的更多一些。
「至少我這邊要感謝你的判斷,沒有給那些孩子們造成心理陰影。」凱爾希的聲音平穩冷淡,聽不到一絲感情的波動,「只不過這樣一來也沒有什麼能證明和你戰鬥的敵人是你所說的『行屍走肉』了。」
「的確,我缺乏足夠的證據。」
「當然也不要太小瞧羅德島的醫療班,從回收的源石數量以及骨骼含量來計算:你所面對的敵人體內源石的含量的確是已經超過了一般感染者能夠承受的水平。」
瑪琳沒有說話,靜靜的等候著凱爾希的下文。
看著瑪琳的模樣,凱爾希第一次真正笑了起來:「你的確和我見過的那幾個迪特里希血魔不一樣。那麼告訴你我的結論吧:這次我選擇相信你所說的一切。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對任何活著的感染者使用這樣的法術,你明白嗎?」
「我了解了。」瑪琳點點頭,表示認可了對方的話語。
凱爾希微微向著自己的椅子靠去,對著辦公室的門揮了揮手:「你可以離開了,另外,幹員閃靈請求和你見一面,她也是個薩卡茲,隸屬於使徒組織……你和她認識嗎?」
瑪琳有些詫異的回答道:「不,我只是聽說過這個組織,並沒有和她實際見過的印象。」
「這樣嗎?那麼是否與她見面取決於你。」凱爾希頓了頓,似是想要補充些什麼,卻最終歸於沉默。
於是當瑪琳正式見到幹員閃靈的時候,她大概理解到凱爾希沒有明著跟她說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了。
黑色的長袍,兜帽下的白色長發,藏於法杖中的長劍,臉上不再有曾經的白色骸骨面具,反而露出了一張成熟而姣好的面容——然而那人給瑪琳的感覺絕對不會錯。
一切的一切,喚醒了瑪琳埋藏在記憶里多年以前的那個黃昏,那似乎將夕陽斬斷的一劍。
——雖然說違背約定了會被人找上門來,但是這也太快了吧。
瑪琳內心複雜,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甚至想雙手捂臉。而對方倒是面色如常,給瑪琳留出了足夠的反應時間這一點卻也表現出了幾分溫柔。而牧這次罕見的站在瑪琳身前,毫不退讓的注視著眼前的白髮薩卡茲女性。
整理好心情的瑪琳拍了拍牧的肩膀,讓她冷靜一點回到自己的身後,隨後她看向眼前的薩卡茲幹員,問道:「我現在該怎麼稱呼你,『赦罪師』小姐?」
「叫我閃靈就好了,至於『赦罪師』……那個過去已經被我放棄了。」
「啊?已經放棄了嗎?那我們就當從沒見過就此別過吧,告辭。」瑪琳對著閃靈拱了拱手——她下意識的用了龍門炎國式的禮節——隨後拉著牧轉身就想離開。
「你給我停一下。」閃靈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她叫住了打算離開的瑪琳,言辭懇切:「至少我們可以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吧?」
「咳,抱歉,恕我失禮。」瑪琳輕輕咳嗽了一下掩飾自己的尷尬,「畢竟當初你給我那一劍讓我產生了足夠深也足夠長久的心理陰影——啊啊我感覺我現在傷疤疼。」
「我今天給你身體檢查的時候可沒有看到任何一道傷疤哦。」閃靈淡淡的笑著,拆穿了瑪琳的謊言。
「嗚哇……我全身都被你看遍了是嗎?是那時候被你認出來的?」
「並不是。」閃靈搖了搖頭,「事實上我是去回收你們的醫療班的指揮,看到戰場痕迹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而在當時守在你身旁的牧也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你當時對瑪琳產生了敵意的話,就算拼上我這條命我也不會讓你把瑪琳帶走的。」
「的確,有些事情我不覺得應該武斷的下決定。」
「所以,你現在的決定是什麼?」
面對瑪琳的問題,閃靈沉默了。
在這小小的會客室里,三人間的無言持續了很久,最後將這寧靜氣氛打破的,是最開始造成這沉默的閃靈,她抬頭,雙眼似要將瑪琳洞穿一般審視著對方:「這次的事情,起因是你打破了和我的約定,但是我也能理解你當時面對的困擾。」
她頓了頓,似是下了什麼決心:「這件事情,就讓我們都放下吧,無論我們過去發生了什麼,終究還是要繼續向前的。」
「所以?」
「我已經不再是『赦罪師』了,現在的我是『使徒』組織的一員,是羅德島的醫療幹員閃靈。」閃靈笑了笑,語氣平和且溫柔,「而你也不再是曾經的那個『霧蝶』了不是嗎?」
「蝴蝶是不會飛行的,那種優雅的振翅,只不過是飄浮而已。一隻蝴蝶可以飄浮很久,從容的翩躚下去。」
瑪琳說著,似是在感慨自己,又似是在感慨著別的什麼。
「但是一旦蝴蝶理解了什麼才是真正的飛行,它就無法再忍受自己飄浮在空中的微不足道,所謂的從容與優雅不過是自欺欺人……所以,即使終究會精疲力竭,即使明知道自己會墜落在泥土之中。
「已經知曉了飛行為何物的蝴蝶還是會選擇放棄飄浮,飛行下去。」
「很……有趣,也很深刻的比喻。」閃靈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感慨道。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東國作家寫下的句子,我忘記他的名字是什麼了。」瑪琳笑了笑,「如果你感興趣的話,下次讓我把這本書帶給你看吧,畢竟,現在我們是為羅德島共事的夥伴了,不是嗎?」
「啊啊,我會看著你的,看看你會飛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