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山有木兮(上)
一連十數日,每日卯牌時分將離都準時帶著火鳳青鸞來披香殿隨九天玄女習練劍術。
練到身子癱軟再去泡進葯桶,沐浴過後,疲憊總是一掃而空。劍術有沒有長進他也不知道,精力較往日卻是旺盛了許多。最明顯的便是從第一日一個半時辰累癱,到如今能堅持三個時辰,也算不小的進步。
兩個貪睡的少女叫苦連天,坐在殿中捧著書直打瞌睡,如此學習能學到什麼反倒是千古奇聞了。九天玄女卻也不強求兩人學會多少,只要不遲到,不睡覺,安靜坐在那裡做做看書的樣子,也隨得她們。
將離雖是有了目標,但以他的性子,讓他修習武藝委實是趕驢上磨,全無一絲修仙之人該有的勇猛精進。因此每日一從披香殿回來,他便不再耍過一招半式。
沒了九天玄女在身旁督促,見不著佳人與玉像美麗的身影,聽不到她清脆的冷嘲熱諷,他哪裡還有心思練劍?
用過午膳,或陪菡萏仙子讀書寫字,或帶著火鳳青鸞在瑤池四處玩耍,或與瓊英牡丹芍藥月桂等仙子聊些音律詩書雜學之類的,較之往日並無太大區別。
只是他在心底,不知不覺已把每日與九天玄女的見面當成了最重要的事來看待。每次過去之前都是激動滿滿,一離開披香殿,便覺心中空蕩蕩的,連佳人的挖苦嘲諷都那般讓人難以忘懷。
今日一早來到披香殿時,情形又有了些不同。只見廣場上擺了一張石桌,幾張石凳。九天玄女坐於桌前,以手支頤,盯著桌上的物事正自出神,連三人到來似也不曾發覺。
將離等三人走上前來,一眼瞧見石桌上刻劃了縱橫十九道,上面布著一百多枚棋子,黑白分明,顯是一局並未下畢。
這琴棋書畫、卜算星象、工藝種植等種種雜學,素來為他所喜。這刻見到九天玄女好似正在研究棋路,登時心中雀躍。
拍了拍青鸞火鳳,示意她們禁聲,讓她們自行前去殿中看書,自己放輕腳步走到近前,也不出聲打擾,站在石桌不遠處細細觀起棋來。
這一局棋甚是怪異,下方「平位」、「入位」滿滿當當擺滿了棋子,只余左下角尚留十餘著空地。右上方「去位」也稀稀落落擺了二十餘顆黑白子,「上位」卻是空空如也,除了一顆算作「座子」的白棋,再也沒有其他。
乍一看之下,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瓏」,劫中有劫。細細瞧時,卻並不是那麼回事。此時黑棋已是大劣,以將離的棋力看來,想要起死回生,已是十分不易了。
將離眉頭微蹙,不禁想到自己若是黑棋,是否尚有一線生機?
忽聽九天玄女輕輕嘆了口氣,佳人的嘆息聲輕柔婉轉,似有幽怨之意,將離只覺心都揪了起來,直想將她摟在懷中。
不禁開口道:「姐姐,有一句話。一份喜悅,兩個人分享,便成了兩份;一份憂傷,兩個人承擔,便成了半份。可是有什麼心事?」
九天玄女抬頭瞧了他一眼,眼神沒有絲毫波動,說道:「將離公子,以你的才情,當會弈棋?」
他自覺棋力必定比不上九天玄女,便說道:「學藝不精,會那麼幾下三腳貓的莊稼把式。」
「請坐。」九天玄女手中青竹棒對著石凳一指,道:「可願陪我將這盤棋下完?」
將離心中十分歡喜,當即坐下,說道:「姐姐所請,將離敢不從命。」
九天玄女執白子,看似已是勝券在握,她卻不甚滿意,說道:「我已數百年未與人下過棋。這一局棋,乃是當年我去凡間遊歷之時,化名『驪山仙姥』,遇到一位名叫劉仲甫的少年所下成。他執黑後手,下到這裡時嘔血三升,這局棋便沒有下完。」
將離猛得一怔,心中登呼不妙,這是大名鼎鼎的「嘔血譜」。故老相傳,圍棋國手劉仲甫於驪山之麓偶遇一年邁鄉下老嫗,與她對弈一局,一百一十二著之後嘔血三升,傳下這驚世棋局「嘔血譜」。
他棋力固然不錯,但那劉仲甫卻是天下聞名的大國手,連他都嘔血三升,那幾乎便是無解了。但大話已然說出,豈能再行退縮?
當即尋思道:「姐姐心中似有落寞,這局棋固然已經是輸定了,但我若能多堅持得片刻,想來她也能開心些。這黑子圖窮,我當捨棄諸般糾纏,否則說不得也得嘔血數升。」
這麼一想,心中開闊,抬手便在「上位四五路」落下一子,對下方落後的局勢竟是理也不理。輕笑著說道:「那劉仲甫棋力固然是高明了,但心胸未必高明,將離自當陪姐姐下完此局。」
古法圍棋,分「平上去入」四格,「上位」是在左上角。
「『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將離公子,似你這般背後編排他人心胸,讀的聖賢之書當真與眾不同,別緻得緊。」
九天玄女一如既往地出言譏諷,待瞧清了他落子之處,不禁微微一怔,有些生氣地道:「你這不是胡鬧么?哪有這般下棋的路子,我這一子下去,你這條大龍可不就死了。」
將離見她微微蹙眉的樣子也是那般美麗,魂兒都去了三分,忍不住笑道:「無妨,無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條大龍可死得當真不冤。」
九天玄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詫異,這是有幾千年沒見過有人敢出言調戲她了?
哼了一聲,說道:「你自己要尋死路,我也不攔著你。」
當即落下一子,將他一條足有二十餘子的大龍殺了個精光,局面當真是慘不忍睹。黑棋總共也才不到六十子,這一下足足死了三成半,換了旁人,已可投子認輸。
將離卻面不改色,想也不想,隨手又在「上位二四路」落下一子,瞧他那模樣,彷彿勝券在握的人是他。淡然說道:「鹿死誰手,未可知也。」
九天玄女哪裡知他心思,見他揮灑自如,頗有大家風範,以為他另有妙手,倒也不敢小覷了,跟著也在「上位五二路」落下一顆白子。
口中又習慣性地挖苦道:「將離公子,你這大勢已去,再垂死掙扎又有何意義?商紂王自焚鹿台,楚霸王自刎烏江。你學不來他們的錚錚鐵骨,那也便罷了。何以要去學亡國小人『燕太子丹』作那困獸猶鬥?那劉仲甫自知不敵暈將過去固然是羞憤難當,不值一提。但比起將離公子來,似乎尚要多了幾分自知之明。」
將離對棋局輸贏全不在乎,他只想多陪姐姐下會棋,能拖得一手是一手,輕笑道:「諸葛丞相以一州之地抗衡曹魏九州,仍能保得季漢國祚四十三年不失。將離比不得武鄉侯驚世大才,卻也不會妄自菲薄。姐姐,這英雄末路,亦是各有不同的路數呢。」
九天玄女冷冰冰地道:「哼!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隱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你將離公子自是當得起狗熊,卻當不得英雄。」
將離也不生氣,笑容可掬,說道:「終是以成敗論英雄,將離現下可還殘留了一口氣。張文遠八百破孫仲謀十萬;謝幼度八萬北府兵破苻永固八十萬前秦軍。將離固然不是什麼英雄,戰死沙場那也毫不足惜。」
九天玄女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何等樣人?」顯是對將離的比喻極其不滿。
將離深深瞧著她,由衷讚歎道:「並世無雙!」
九天玄女不屑地道:「油嘴滑舌之徒。」
將離渾不在意,也不答話。只見他信手拈來,下得極快,不多時兩人已交了十數手。
忽聽將離道:「姐姐,適才你說幾百年未與人下過棋,何以今日有此雅興?」
九天玄女道:「日前有消息傳來,『棋聖天未白』於不周山布下珍瓏棋局,廣邀仙界弈林中人前往弈棋。這仙界好此道者甚多,此次珍瓏棋局,據傳乃是棋聖窮八百年時光方才成局。昔年我甚喜弈道,只是瑤池中並無人能夠作陪,是以有些荒廢了。此番卻是被傳言勾起了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