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輪迴的火紋
風去哀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陽春三月。
她整整睡了四個月。
這四個月中,法門裡除了聶余、聶歡和皇甫禁名,便只剩下風間痕是她認識的人了。法門弟子靜悄悄地換了一批人。
竺沙白成功地屠了法門數百人。風去哀想起她,總有些別樣的情緒,胸口有些悶,心裡又覺得充實。竺沙白死前已經沒有人的模樣,風去哀仍然覺得她很美。
沒人告訴風去哀,竺沙白的屍身和獄血劍在哪。但她夢裡總是反覆地夢見竺沙白和她的劍。
風去哀醒來的時候,房中剛好沒有人。她自行下床,走到鏡子前。鏡子里出現一張憔悴的臉,臉頰上似乎有些東西。風去哀心裡疑惑,靠近鏡子仔細端詳臉頰。
她左眼下的皮膚上,長出了一朵火紋的花樣。和獄尊竺沙白眉間的一模一樣。這朵火紋像在舔舐著她,好像對著她居心叵測地笑。
「哀兒。」風間痕不知道何時踏進女兒的房間,看見女兒已經醒來,在鏡子前發獃,便呼喚了一聲。
風去哀猛地回頭,情不自禁地捂住左臉頰。
風間痕心痛地說:「哀兒,爹已經知道了。」
風去哀淚珠滾落:「爹,我真的是殘獄的後人?」
風間痕走過來,將風去哀攬入懷中安慰:「無妨。你是爹的女兒,是法門的女刑師,也是未來的刑主。」
風去哀淚眼朦朧中,看到風間痕背後還站著一個人。這人非常熟悉。
風去哀看清來人之後,嚇得脫出了風間痕的懷抱,連連後退,像是見到鬼一樣。這人,是風去哀。
「你是誰!」風去哀指著那人,卻看著風間痕問道。
「你先退下。」風間痕皺著眉,他不願意在下屬面前失禮,無論是他還是風去哀,都必須如坐鎮天地的磐石般不可動搖。
那人領命退下,房間里只剩下刑主父女。
「哀兒,你臉上長出了殘獄的身份標識。爹也不知道這火紋是如何長出來的,但是外人絕對不能知道你生母的真實身份,所以……」風間痕躊躇著,想如何把自己的安排說得更合理些,不再刺激風去哀。
「所以爹找了個人來假扮我。」風去哀不愧是法門未來繼承者,很快恢復了理智。「這火紋若是跟我一輩子,我就一輩子見不得人。」
「是爹的錯。」風間痕喟然長嘆,「若不是爹沒能及時知道獄尊的後裔會有火紋,哀兒也不必受這種委屈。」
風去哀想起了夢裡竺沙白的屍身和長劍:「爹,娘……她的屍身和劍呢?」
風間痕狐疑地看著女兒,不明白女兒為何關心已死之人:「哀兒問這個做什麼?她從來沒有撫養過你,你不必太在意她是你母親這個身份。」
風去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女兒只是想知道,這場屠門之禍是如何結束的?」
「法門的弟子們服了毒藥,以身飼蠱,蠱蟲喝了毒血,自然就無法活命。」風間痕輕描淡寫,眉宇中痛惜不已。
「法門犧牲了多少弟子?」風去哀問。
「三百七十六人。」風間痕回答,這筆債,他一定全部還在殘獄身上。
風去哀看見風間痕眼裡升騰出濃濃的殺氣。這是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父親。
記憶中,父親幾乎沒有個人的喜惡和偏向。維護公法,懲惡除奸,是父親例行的公事,他並不曾對善惡有自己的偏向和定論。無論是什麼人,觸犯了刑令,他就按令宣判,出手捉拿。即便是犯下滔天罪行的慣犯,無論罪行多麼駭人聽聞,父親也不會有情緒波動。法門弟子執行任務,遇到非常頑強的抵抗,甚至上戰場,死傷都是家常事。
父親為何獨獨對殘獄動怒,對殘獄有敵意和殺機?
風去哀垂下眼帘,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法門犧牲這麼慘重。「那銘部的弟子們要忙很久了。」
銘部在法門中專門負責記錄犧牲弟子並建立英烈碑,以往出現重大傷亡時,銘部總要廢寢忘食忙上幾個月,風去哀也會注重調派人手支援銘部。
不料,風間痕搖搖頭,頗有心事地說:「此事先按下。」
「為何?」風去哀不明所以,生前的信仰,身後的榮譽,是法門弟子畢生的追求。
「此事先不提了。」風間痕閉上雙眼,靜立了一陣子,「哀兒,你剛醒來,不宜過於思慮,去休息吧。法門的事務,先讓唐顧北來處理。」
原來那個冒充她的人,叫做唐顧北。風去哀從來沒見過唐顧北,但父親對她十分信任,看來並非新入門的弟子。
一向公正嚴明的法門,在風去哀眼裡變得有些神秘。她身為未來的繼承者,尚有許多情況不可得知。
風去哀躺回床上,透過床幔望著高高的房梁和屋頂。她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離開法門,其實一無是處。
她沒有竺沙白近乎神魔的武功,沒有風間痕謀划深遠的智慧,甚至沒有皇宮裡那些妃嬪公主看人眼色討人歡心的本事。她以前總在心裡嘆息,這些皇族靠著父蔭寄生世上,既無理想也無貢獻。現在想想她自己,何曾不是靠法門給予的權力,「為所欲為」?
剝去那身官服,她還剩什麼?腦子裡上萬卷的法令法書,離開聶余聶歡他們的弓與劍,是否還有作用?
失去了刑主女兒的身份,她還能做什麼?已經立威近千年的法門,有她沒她,又有何不同?
如果不能知道真相,她的宣判還有意義嗎?如果法門出現來自殘獄的刑主夫人,如果法門私藏第二個刑主繼承人,都是無法赦免的罪名,可如今,只判了竺沙白的罪。
臉頰上的火紋開始一陣陣地灼燒。風去哀心煩意亂,拉過被子蒙住頭,什麼都不願意再想。她從來沒耍過小性子,自懂事開始,便要控制情緒,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獨處,也不能放鬆自己。此時此刻,她突然想認認真真地發脾氣。
距離京城法門三千裡外。一片廣袤無垠的沙漠里,兩個人並肩而行。
漫天風沙刮起來,二人堅定不移地往前行走。他們身後留下的足跡很快被風沙掩蓋。他們一人背著琴,一人背著琵琶。
「好友,咱們在風沙里走了多久?」背琵琶的人苦笑著說。
「無妨。」背琴的人沒什麼情緒,拒人於千里之外。
「咱們還要走多久?」背琵琶的人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問道。
「你可以停下。」背琴的人冷漠地說。
背琵琶的人環視了周圍令人絕望的黃沙:「老友你這就不禮貌了。這裡除了黃沙就是黃沙,我留下來幹什麼?」
「那就繼續走。」背琴的人說完這句就再也不願開口。
傳說,沙漠邊緣就是天耀皇朝的皇權結束的地方——千機門。千機門雖然遠在沙漠之外,但它的勢力深入天耀,是天耀武林人士心中的帝皇。
這天,千機門外的小山村裡響起蒼老的哭聲。一個耄耋老人坐在地上,捧著一個年輕女子的屍體悲泣。
背著琵琶和琴的人,來到了老人家身邊。他們風塵僕僕地,本想找個地方歇息,但人總有惻隱之心,他們聽到有人哭得凄慘,便生出義心。
「老人家,怎麼了?」背著琵琶的人問。背琴者默默跟在身後,迅速地掃了一眼屍體:面色青白,屍身已經出現許多屍斑點。
「我孫女死了!」老人家悲苦地哭喊。
背琵琶的人聞言,「這是你孫女?」他蹲下去仔細查看屍身,想看出致命傷的招式和兇器。
「我唯一的親人吶!」老人家眼淚止不住地流。
二人有些憐憫,孫女死了,老人家以後日子要如何過?
「你可看見兇手。」背琴者低聲問道。
老人家一抬頭,目光如刀光。
「不好!」背琴者拉住背琵琶的同伴急急往後退!
為時已晚。老人家撒出一把毒粉,背琵琶的人首當其衝,雙目頓時失去視力。
背琴者退得快些,眼睛躲過一劫,但毒粉落入衣服中,疼痛無比。
背琵琶的人應變能力十分出色,眼中的劇痛並不耽誤他出手制敵。二人分別從琵琶和琴中抽出長劍,向老者發出攻擊。
老人絲毫沒有方才的老態龍鍾,身手非常矯健,他躍起在半空中,橫身翻轉,手上的刀隨著身體翻轉連環出擊,令人無法躲避,二人不同程度地受了傷。
二人退回彼此的身邊,背靠著背,長劍橫在身前,轉攻為守。
「你到底是什麼人?」背琴者冷冷地問。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你們不是來抓我的么?」老者怪笑著說。
「你是楚中行!」二人這才知道,這場陰謀專門為他們而設計的。
「對!咯咯咯咯咯咯,二位法門高人對陌生人居然毫無戒心,實在令人失望。姓風的一代不如一代,怎麼訓練你們的?」老者邊說邊發動攻勢,一個回合下來,二人身上又添了新傷。
「不知天高地厚。」背琴者見身份已經暴露,不再留後手,手上殺招迭出。
背琵琶的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將老者逼入死局之中。
楚中行生性好淫,令不少天耀婦女蒙恥,按法令應當投入清凈獄二十年。但他是江湖中人,除了作案之外甚少在天耀民間生活,難以抓捕。二人奉命在江湖上行走,尋了他三個月,才知道他要去千機門求助。於是二人喬裝成賣藝人,趕往千機門攔截。
三人纏鬥中,一名男子無聲地經過,瞬間走遠。他目不斜視,只看著自己前進的路,對激斗正酣的三人視若無睹。
楚中行此時領教了法門弟子真正的本事,心知今日逃脫無望,反而笑道:「法門不過爾爾,盡欺負老弱之流。若是遇到殘獄這種狠角色,你們連屁都來不及放。殘獄十多年不來收拾你們,難道是惡人死光了!」
話音未落,楚中行突然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