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羊奴童趣戲齊奴
劉琨到底年輕,數杯瓊漿入肚,竟是毫無醉意。今日宴席,自己可謂大出風頭,既煞了二陸威風,又揚了自家名氣,想及此處,不覺又多飲了幾杯。觥籌交錯之間,他瞧見石崇似乎在屢屢以目示意於己,繼而起身離席,入了堂后雅間。
劉琨知道這是石崇召他有事吩咐,便放了酒盞,起身也跟著進了雅間。
雅間裡面,四具描著工筆仕女圖的連扇絹素圍屏,罩著一張精漆木雕彌勒榻。榻上半卧著的石崇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更衣。石崇是國朝開國元勛樂陵公,大司馬石苞六子,他幼時借門蔭入仕,歷任修武縣令、城陽太守、員外散騎侍郎、黃門郎等職。參與伐吳之役后,石崇又被晉為鷹揚將軍,獲封安陽鄉侯,授予衛尉一職,實領著駐防京都,主司都城防衛,稽捕盜匪的牙門軍兩萬餘人。他今年剛過半百,本也是武將出身,不過這幾年來居華屋,**食,體型便富態起來,遠遠看去,身軀滾圓猶如木桶一般。
瞧劉琨進來,石崇斂了斂神色,輕聲吩咐道:「越石,臨晉候楊公邀約老夫後日去他府中赴宴,老夫欲辭不去,現下遣你持老夫名謁,前去候府向臨晉侯楊公通告請辭,如何?」這便是石崇的過人之處,即便是手下掾屬,不管是公務吩咐,還是私事相托,他都是以商酌口氣娓娓說來,端的是叫人心底舒服無比。
見石崇果真是有公務相遣,劉琨身為衛尉府中主薄,當即雙手一稟,大聲回道:「公有差遣,琨自當稟命。」話未說話,他卻眉眼一皺,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石崇遞來的名謁后,劉琨欲言又止。
「越石有事?」察言觀色是石崇多年來積下的技藝,「直說便是。」
劉琨到底年輕,城府尚淺,心裡有話忍不住:「石公,臨晉候楊公現下官居驃騎大將軍、侍中、太子太保,金印紫綬,又是中軍將主,總領宿衛、牙門、武衛三部中軍,正是石公上官。」見石崇似乎正側耳傾聽,劉琨話到嘴邊,快如撒豆般一股腦兒就扔了出來:「楊家之女又貴為當朝皇后,楊公仲弟城陽侯,尚書令,輔國將軍楊公珧,兼任衛將軍職司,實領著駐防皇城,主司宮殿警衛、宮門職宿的五營宿衛軍,楊公叔弟少府、太子少保楊公文通為儲君師傅,均是朝堂重臣,人稱『洛邑三楊』,如今正是權傾朝野。臨晉候楊公既是公之上官,又與公同殿為臣,日常也多有交遊,如今臨晉候有請,公為何卻要辭?」
石崇聞言,微微搖頭,並不作答,他緊皺著眉頭,半卧在床榻之上一動不動,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劉琨恭恭敬敬地矗立在榻前,靜靜等候,一時間雅間內寂靜無聲。堂外天井中的春日,如過隙白駒,一閃即逝,屋檐下的鐵馬,被和煦春風撫觸著,發出叮叮噹噹的鳴響。
「齊奴,齊奴,」喚聲未了,隔著雅間山牆,劉琨便聽見後院有人跌跌撞撞地往這邊奔來,他立時便嬉笑了起來,一把推開身側的圍屏,搶先就迎了出去。
玉簾掀開,搖曳生姿地閃進一人。一襲散花翠煙衫上,纏繞著數尺長的朱紅蛟紗綃,腰間圍的銀絲軟金羅,被一塊白沙龍狀的岫岩玉佩扣住。進來這人腰肢纖細,四肢修長,頭上黑髮如墨,只簡單盤了個倭墮髻,髻上鬆散地挑根金步搖,正在鬢間閃閃搖曳。發沿下邊,一幅透雕獠牙的湛金面具,將臉頰遮蔽得嚴嚴實實,眼洞處露出的一雙如潭雙眸,似是柔情似水,卻又帶著淡淡冰涼。
這人形如飛燕,一縱身跳上羅漢榻,往後一仰便倒在石崇懷裡,揪著石崇鬍鬚咯吱笑道:「娘親講了,說阿爺小名齊奴,霖兒小名羊奴。只許阿爺喚霖兒羊奴,不許霖兒喊阿爺齊奴,方才霖兒喊了阿爺兩聲齊奴,阿爺若是慪氣,喚霖兒一百聲羊奴便是。」
這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女,她口中一串饒舌急口令,如潑水般倒將出來,直把身後緊跟著的劉琨笑得直不起腰來。石崇字季倫,小名就叫齊奴。而這帶著面具,躺在他懷中揪他鬍鬚的,便是石崇與愛妾翾氏所生的幼女石霖,小名卻是叫羊奴。石崇先有數子,但都不幸夭折,直到年過四十,他才得了這一個幼女,向來視若珍寶。石霖本就生得古怪精靈,又甚得阿爺石崇寵慣,在金谷園內更是任性妄為,無法無天。
「胡鬧!」石崇目光霍的亮了起來,隨即換成一臉無可奈何地神色:「齊奴是你能叫的?霖兒好沒個大小,怎敢如此胡鬧?」
「哼!」面具后,這霖兒似乎生了氣:「霖兒整日被阿爺鎖在這園子里,寂寥得很啊,阿爺今日宴飲,又不許霖兒參與,琳兒便是來尋阿爺的不是的。」
劉琨瞪著眼,綳著臉,強憋住笑容,上前幾步,將石霖從石崇身上抱下,嘴裡哄道:「霖兒休要無禮,阿爺與阿兄在商議要事,待事畢之後,阿兄再帶霖兒去騎馬踏足,可行?」石崇就石霖這一個心頭肉,平日里雖然萬事由著她鬧,但有一點,便是將她與她娘親翾氏放在這金谷園裡,非有必要,並不允許她二人輕易出去。
「那霖兒可要問阿兄了,」面具后的那雙黑瞳立馬便亮了起來,如盈盈秋水一般光彩照人。「這偌大的金谷園內,可由得了阿兄做主?」
「阿兄我堂堂尉府主薄,如何做不了主?
「那霖兒再問阿兄,阿兄可算是君子不?」
「阿兄自然是君子了。」
「君子一言,可是駟馬難追的哦。那阿兄可不要食言而肥啊。」石霖素來與劉琨親近,此時見他承諾帶自己去騎馬踏足,頓時就滿心歡喜起來,便也不再糾纏自家阿爺了,蹦蹦跳跳闖出雅間去了後院。
「唉——」不知是瞧見這小魔頭終於出去了,還是其他什麼,石崇竟深深嘆了一口氣,臉上石霖方才帶來的煥發榮光也慢慢黯淡了下去。石崇垂下眼瞼,接過左手婢女遞來醒酒湯,仰起頭漱了漱口,吐入右邊婢女雙手捧著的銀盆中,再次嘆息一聲,心下掂掇著沉默了良久,這才緩緩說道:「越石,老夫如何不知此間節略。這弘農楊氏,本為郡望,自前漢昭帝時,任丞相的楊敞以來,族中楊震、楊秉、楊賜、楊彪四人,皆為後漢太尉,時稱『四世太尉』,『東京名族』。國朝里楊文長這一脈,內為皇戚,外居高位,又甚得聖天子寵信,現下正是權勢傾天,朝堂內外百官,莫不趨之若鶩,若以『三楊』與『四太尉』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讓啊!」石崇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說完,他沉思著,頭顱微微晃動著,嘴角帶著似有似無的冷峻笑意,灰濛濛的眼睛竟然放著幽幽綠光,「哦,越石熟讀諸史,可知新朝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