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瓊漿玉液醉鬥文
今日酒宴,本是石崇為籠絡京都名門士子,特邀諸人來金谷園中吟詩誦文,議論時政的。不想陸氏昆仲突然來訪,被石崇邀入席中,一時間風頭無限,倒似乎是京都諸士子特意為他二人洗塵接風一般。劉琨年少性強,逞能好鬥,兼之石崇又是他之舉主,今日如何能讓二陸在此壓過自家的風頭?
見劉琨應招,陸機劍眉一挑,便要開口與之論戰,轉瞬間卻又面顯為難神色。這倒不是陸機不敢應戰,實是自家有自家難處。他本也是清厲有鋒之人,奈何國破家亡,兼之十年出世著書,早就罷了爭強好勝之心,現在又以敵國降民身份入京,儘是抱了明哲保身、不參政事之心。如若逞一時嘴利,三兩句間評議朝政得失,席間芸芸眾人,傳入御史台中,三告投杼,定個妄議朝政的罪名,那就有違本心了。想到此節,陸機苦苦一笑,搖搖頭坐在席上,只顧飲酒,並不接話。
陸機年長,頗有城府,不再與劉琨辯駁,卻沒想惹惱了身側的弟弟陸雲。陸雲較兄長年幼兩歲,正是氣盛時候。何況陸氏昆仲在吳地都是以聰慧朗練著稱,陸雲更是以直言敢諫聞名,今日如何受得了這等譏諷?這下聽聞劉琨長篇大論,三言兩語間夾槍帶棒的,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當下也管不了兄長數次不要擅議朝政,授人以柄的告誡,霍地立起身來,朝劉琨冷冷一笑,道:「久聞劉老弟大名,還未請教高論!」
劉琨見坐下去兄長,站起來弟弟,仍是不慍不火,眼波微微一閃悠然自得地將羽觴中的佳釀一飲而盡,先轉身向上首主座的石崇作揖,繼而環顧四周一圈,目光如劍,最終還是落在陸機陸雲兄弟二人身上。
主坐上的石崇聽得極為專註,除間或飲一兩口酒外,一動不動坐在榻上。聽著諸士子辯學,他沒插一句話,只用炯炯目光掃視著堂內諸人,許久才道:「今日艷陽高照,才俊盈席,諸位不必拘謹,所謂理不辨不清,道不說不明嘛,諸君於治國理政之策,拓土開疆之說,教化民風之學都可暢所欲言,直抒己見,自古有言者無罪一說嘛。」
見石崇如此定調,劉琨更是來勁了:「小子學淺識薄,諸多見解是沒有的,偶爾僥倖得了拙見一二,請為東南俊俏及在坐諸君試說,權當拋磚引玉罷了。」他一整衣衫,站得如同一顆蒼松,杏仁臉上兩點濃眉一開,朗朗談道:「治國理政,首在一個『道』字,『道』者路也,古諺雲『明道者方可行遠』,道選對了,才行得遠,行得正。如方才陸氏大兄所言,天時、地利都算是旁門左道,就是人和,也只是沾著了正道邊沿而已。」
「倒要請教,越石賢弟此言,是何講究?」
「琨先要請教,如何才能達到陸兄所言的人和。」
「自然是要居廟堂之高位者選賢任能,虛心納諫,愛民如子,廣施仁政。」
「何為仁政?」
「對內自然是以文治天下,輕徭薄賦,勸課農桑,注重休養生息,對外應該取消邊功,撫靖雜胡,和睦諸族,如此便是仁政。」
劉琨與陸雲二人,一個詰問,一個辯答,數息之間便交手了數個回合。
「民之欲,無邊無際。若要達到真正的人和,恐怕比登天還難。」劉琨熟讀史書,此時胸有成竹,手中摺疊扇一抖,侃侃而談:「古往今來,若論施用輕徭薄賦,與民生息二策,莫過於前漢文景二帝了。文帝二年,詔令天下除田稅之半,文帝十三年以後,更是全免天下田租,便是如此,前漢先後還有七國之亂和綠林之亂。」
「那依越石賢弟之見,何為治國理政之道?」
「『道』又有二道,乃天道與人道,雖有說「天命不可違」,但亦常有「天道遠,人道邇」之說,而天意不可揣,人心卻可教化,所以這其中最重是人道。」
坐中數十個士子聽得津津有味,有人微微點頭,有人輕輕撫須,都早棄了案上酒食,目不轉睛的盯著堂中劉琨。
「春秋以來,治國之道便無非是治人之道,如儒、道、法三家,究其根本,無不是倡導天子牧官,百官治民,注重的都是教導百姓懂得尊王循道罷了。這其中儒家牧民以仁為教,道家追求以自然為教,法家猶重法、勢、術三者,諸事斷於法,以賞罰為教。相較起來,三家之言各有長短,察其優劣,關鍵在於是否合乎『人道』一詞。」
劉琨侃侃而談,一席話說得座間諸多士子頻頻頓首。縱是石崇風流豪俊,識廣多聞,聞罷亦是以手撫髯,面露喜色,微微哂道:「好你個劉越石,飲了老夫幾大觴瓊液還嫌不夠,竟敢在老夫這金谷園這般賣弄起學問來?聽你這意思,卻是要雜煮儒道,亂燉墨法,把諸大家一鍋給膾了?」
聽得石崇這雖是調侃,實是讚揚之語,陸機面色略改,正想勸說陸雲不要再多語,不想陸雲竟搶先答話道:「越石賢弟這般玉石雜糅,卻是不明本末了,雲不敢苟同。」方才治國理政之道擇選的辯駁,被劉琨尋住了話頭,一通野史典故砸過來,說得自己竟一時無話可接。不過此時受到石崇點撥,他又察覺到劉琨話語漏洞。自前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便成了唯一的顯學,其餘如道法墨農諸家都成了旁門左道。
陸雲朝石崇拱手行禮,朗聲道:「試以衛尉烹飪之法說之。古先賢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文火烹制小魚小蝦,尚禁不住左右翻覆挪移,治國理政更是如此。雲以為,國本之策首在持久,次在安靖,正如藏大器而數徙之則易敗傷,治大國而法變數民必苦之。國朝如今唯獨推崇儒制,正是秉承的這一點。若如越石賢弟這般玉石雜糅,儒道墨法亂燉,則必致朝令暮改,率性變易,絕非君子所取。是以韓非子有言『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越石賢弟好胡笳,善烹飪,未嘗聞「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莫不是只知烹魚而不知治民耶?」
聽的陸雲揶揄,劉琨並不以為忤,間或偷觀席間眾人顏色,大都顯意猶未盡,更是精神煥映,便又朗聲說道:「陸兄方才所言『古先賢』,『韓非子』,可是道家始祖李聃與法家開山韓非?以法墨論儒說,可不就是玉石雜糅,墨法亂燉么。」說完便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
陸雲一時不察,又給劉琨尋著了紕漏,臉上頓時尷尬不已。
劉琨得理不饒人:「兩周尚祖宗神,以禮敬天,只講天道,不求人道,以致天下大亂,諸侯問鼎;暴秦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雖能滅六國而一統宇內,卻也不過區區二世而亡;唯有兩漢,初取黃老清凈無為之策,休養生息,牧民以仁,后又獨尊儒術,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百姓懂廉恥,知教化,以致有文景之治、漢武盛世、光武中興流傳於世。是以烹飪之法,亂燉之說於治國之道亦有異曲同工之妙。且琨幼時嘗以為范,慕其助商滅夏,歷事成湯、外丙、仲壬、太甲、沃丁數代君主五十餘年,尊號「阿衡「的商代開國元勛伊尹,不也是用「以鼎調羹」、「調和五味」的烹飪技巧治理天下的么?這與陸兄方才所言道家老子『治大國,若烹小鮮』之言可謂一理相通。」
陸雲還要答話,且不說陸機屢屢以眼示意,就說石崇久歷宦事,是何等機敏之人,察言觀色間已是知道緣由。定是洛陽本地士子不岔陸氏昆仲自吳地初到洛陽即名動京都,暗地裡攛掇自家府上主簿劉琨,借酒席清談之機,殺殺二陸威風。
想到此處,石崇一舉酒樽,郎朗一笑,搶先說道:「越石且住了,治國理政之道,自古都是說易行難,豈是你三兩句間能辯駁得清楚的?陸氏昆仲初致京都,越石屢屢以咄咄之言迎客,可不是我中原習俗。你幾人年歲相仿,又都以才學文章著世,均是天下翹楚,自該多加親近。」言罷起身離席,徑自走到劉琨席邊,執了劉琨左手,牽致二陸身邊,溫言笑道:「陸家昆仲,來來來,這治國理政之道,即該博採眾長,也應持久恆之,越石小兒一家之言,姑妄聽之,姑妄聽之。且與在座諸多才俊共同飲下這樽酒,從今日始,就都是昆仲兄弟了。在老夫這金谷園內,大可縱情遊玩,今後只講詩賦,不談經義。」
有石崇這話,金谷園中諸人自是已知曲調,便是劉琨,也不敢再行刁難。一時間金谷園內紙醉金迷,士子相公們俱都縱情放逸,一起朝石崇敬酒。石崇如何招架得住,只得又滿滿飲了幾大斛,他晃了晃頭,頓時覺得一陣眩暈,望著下邊賓客正熱鬧地拼酒斗詩,石崇突然想起一件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