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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谷園內辯國策

  「禹划九州,河洛屬古豫州地,素有『天下正中』之譽。三代以來,先有帝嚳都西亳,太康遷斟鄩,后武王伐紂,會八百諸侯於孟津,周公輔政,遷九鼎在洛邑,平王東遷,享國祚五百餘年,光武都雒,詩書載其勛懿。」

  這是太熙元年三月末,陽春正旺,京都洛陽城東金谷澗旁,正是桃花灼灼、柳絲裊裊時候。當朝鷹揚將軍、安陽鄉侯、衛尉石崇早前覓得此處寶地,憑山形水勢,築園建館,取名金谷園。這金谷園內清溪縈迴,水聲潺潺,周圍數里樓榭亭閣,高下錯落,又有茂樹修竹,鬱郁亭亭,間或鳥鳴村幽,魚躍荷塘,端地是一處人間勝景。石崇又巨富奢靡,以珍珠、瑪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貴重珍寶,把園內屋宇閣樓裝飾得金碧輝煌,宛如宮殿。

  時值正午,燦燦晴日之下,金谷園內落紅繽紛,綠竹搖曳,歌女蹁躚,古韻渺渺,猶如天宮瓊宇。時下善於奉承的文人士子,有個說法,稱之為「金谷春晴」,算作是洛邑八景之一。又有貴游豪戚浮競之輩,如滎陽潘岳、臨淄左思、安平「三張」的張載、張協、張亢等二十餘人,於金谷園內日以賦詩,夜以宴飲,以文才降節奉承石崇。石崇雖驕奢但好文,亦喜結交士子大夫,他還自取了個名號,喚作金谷二十四友。

  這正是連日陰雨,金烏再現時日,石崇又設席其間,大宴賓客,藉以品評時事,交遊才俊。席間一年輕士子,頭戴高山冠,身著春青色素裳,面目俊朗,身軀修長,右手拿把摺疊扇在胸前慢慢搖著,左手擎著一隻高柄觚,侃侃而談。

  「主上都雒,無非是看中洛陽北據邙山,南望伊闕,東據虎牢關,西控函谷關,居於天下之中罷了,然此不過是為地利。」

  說罷,這士子收起手中摺疊扇,朝坐中諸人虛指一圈:「諸君不見後漢失御,是禍起京畿?」他頓了片刻,將高柄觚中的溫熱飲子一口喝盡,清矍的臉龐頓時泛起陣陣紅暈,羽玉眉下,一對黑瞋瞋的瞳子閃爍著精光:「先是朝綱鬆弛紊亂,後有奸臣橫行無忌,於是群雄蜂起,賊兵四聚,這是人和盡失所致啊。所以天時、地利與人和,有三而興,『恃險』必亡。而此三者中,機以為,又以人和最為緊要。故為政者,當以武力奠基,德政成業,自謙以安百姓、厚恩而致人和,政寬以納俊傑。如此若國安,百姓則與之同樂,國危,庶民也會與之共患,安則與眾同樂,國便不可能危,危則民必與之共難,國亦不可亡矣。」

  坐中又有一人,起身笑道:「琨嘗聽聞,『伐吳之役,利獲二俊,士衡士龍也』。今聞士衡此言,謬之遠矣。」立起這人,約莫二十歲上下,幅巾束守,不戴冠帽,濃髮下壓著兩彎月眉,一雙大眼,白皙臉色有如刀刻斧斫,一瞧便知是世家大族公子。

  這公子放下酒盅,輕拂衣衫,離席步入堂中。他來回輕踱數步,濃髮下月眉一彎,星眸一掃,詰問坐中諸人:「諸君,魏晉之前,皇朝大多享國長遠,何故?」不待眾人答覆,他又繼續道:「夏商周至兩漢,商湯周武弔民伐罪,漢高光武仁義興兵,俱是為天下百姓請命。然而到了新篡前漢,魏代後漢,皆區區不過數十載,又是何故?天不正,理不通,名不順而已。是以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棄之,此其一也。」這公子提起左手,伸出食指,繼續道:「再者,上古之民淳樸敦厚,今天下黔首愚鄙粗俗,是以古有孔子作《春秋》,一來勸化黎民百姓,二來震懾亂臣賊子,此為其二。」言畢一合摺扇,抱拳揖了一圈,頗有幾分豪俠之氣,繼續說道:「如今又有我輩大興文氣,尊王循道,提倡忠孝,革新政治。坐中諸君當以教化百姓禮義廉恥,化解刁悍民風陋俗為任,居廟堂則為王驅亂臣,處瓦肆就教化黎民百姓。如此,何愁國朝基業不千秋萬代?」說完,他朝先前說話那人拱拱手,輕描淡寫道:「士衡方才所言,天時地利人和,不過老生常談罷了,於今已是舊日朽學。」

  說話這人姓劉名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世家子弟,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光祿大夫劉蕃之子,因少有文名,且工於詩賦,頗有縱橫之才,年十八即被石崇闢為府中主薄。

  而先前說話的,被劉琨喚為士衡的年輕士子,卻是故孫吳丞相陸遜之孫,大司馬陸抗第四子,與其弟陸雲陸士龍合稱「二陸」的陸機。

  這陸機曾以「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聞名而出任過東吳牙門將軍。太康元年,晉滅孫吳后,陸機辭官居家,閉門勤學十餘載,著《辨亡論》上、下二篇,品評孫權之得天下、孫皓之亡天下因由。年初,陸氏昆仲自吳地攜文來洛陽,一時文才傾動京都,有「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之說。他二人先為朝中太常張華門客,繼而又相繼被張華舉為中書監著作郎。

  先時,石崇任征蠻校尉時,隨故中軍將軍、太傅羊祜伐吳,曾與二陸之父陸抗相爭於荊襄,素來知曉陸抗賢名,陸氏兄弟才起吳地,名動京都,石崇也是慕之久已。恰巧二陸今日造訪金谷園,又逢園中有宴,石崇於是便特邀二人入席,與坐中才俊辯學。

  陸機聽聞劉琨說出「伐吳之役,利獲二俊」之言,縱使自己以敵國故吏身份客居京都,本該抱以韜光養晦,以待時機的立身之策,卻也立時金剛怒目,忿然作色道:「言者可是『非瑞徵』的劉越石?」

  話說劉琨少時與同伴祖狄感情綢繆,常常共被同寢。有一日夜半雞鳴,祖狄慨然而起說「此非惡聲」,而劉琨卻卷被而眠,道:「半夜雞鳴非瑞徵」。這一庄公案讓世人知曉了聞雞起舞的祖狄,卻也讓「半夜雞鳴非瑞兆」的劉琨名揚天下。

  「機孤陋寡聞,偏居吳地,早前只聞知魏昌劉越石精通音律,善奏胡笳,未嘗想越石賢弟於治國理政之道也有如此諸多見解?」

  時人好清談,或為政理,或為學術,常常言語攻伐。劉琨一句「伐吳之役,利獲二俊,士衡士龍也」,惹惱了陸機,不只引來自己幼時「非瑞徵」的軼事,還被他譏諷自己只會吹管弄笳,沒有真才實學。

  劉琨生性爽朗大度,聽到陸機這般譏諷,不惱不怒,一邊緩緩搖著摺疊扇,一邊來回輕輕踱步,嘴角彎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冷笑:「陸兄這是要考究於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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