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人生導師

  蒙拓城，禮讚酒吧。

  這座由世界樹根須和高密度砂岩構築的建築是目前蒙拓城內雇傭兵聚集最密集的地區之一。和夜州內的各種酒吧相比，它顯得頗為樸素，最大的區別是它的建材由世界樹本體和圖靈改良的高密度壓制砂岩構成。

  獨屬於世界樹根須的脊椎狀結構帶著一絲科幻電影中異形飛船的味道，佔比百分之六十的深色砂岩，再加上沙漠植物和各種點綴，以及蒙拓城內由世界樹教派熏陶出的宗教色彩，這間酒吧從外形上倒也算是獨特。

  在它的地下二層是世界樹正式成員才能進入的區域，地下一層為編外人員的特權區域。而地表的一樓和二樓則屬於大部分編外成員和流動雇傭兵。當然，想要在這裡生存的本地人也不少。

  硅基態蟲洞為圖靈打開了一道門，他的身影出現在了地下二層。

  這會兒是晚上十點，算是部分人的休息時間。一部分沒有任務的晉陞者已經收起面甲坐在了吧台或是小桌各處，建造能力強大的世界樹能夠為他們提供相對安逸的環境，也是蒙拓城內位數不多能放鬆的地方。

  而在看到圖靈的身影出現后，整個地下二層所有人齊齊起立，瞬間僵在了原地。

  喜歡到酒吧來的不少晉陞者都是剛剛成為正式成員的角色，相對於更加肅穆的地下基地，這裡才是能讓他們真正放鬆的地方。而這些成員也暫時不適合上戰場，而是根據游魚所制定的晉陞機制在蒙拓城內外做著其他武力工作，他們中大部分只見過千面一兩次，而千面出現在酒吧，更是讓他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順帶一提，圖靈大部分時候使用的是火狐聶特的形象，但進入世界樹的正式編製成員都知道，那絕不是他真正的臉，他們不敢為那張陌生而又年輕的面容怠慢分毫。

  「千……千面先生……」

  一名膚色較深的晉陞者鼓起勇氣打了個招呼。圖靈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沖著這位新人點了點頭，沉默著走向了吧台。

  意思就是：你們玩你們的。

  等到圖靈在吧台前坐下，其他晉陞者這才敢坐下，不過說話聲沉下去好幾個分貝。

  對於他們來說，能夠在企業戰爭中奪下一塊領地的組織頭領，是值得敬畏而可怕的存在，而坐在首領位置上的人也天生就帶著一股神秘感，這吸引了不少目光。

  在吧台前落座，圖靈並沒有看到卡恩的身影，應該還在她的小酒庫里忙活。圖靈將雙手放在吧台上，用振幅通訊通知一聲后便耐心等候。

  世界樹根須帶來了極強的隔音效果，音樂也被管理這一層的系統自動調整得更加舒緩，而圖靈卻是在心底嘆了口氣。

  隨著組織初步壯大，他似乎也越來越不適合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要出現也一般是有跟班伺候在旁，就像是過去薩克斯少有的幾次來到大鳥酒吧的模樣。這似乎是上位者的固定形象，也是上位者的需求。而下屬也認定神秘而強大的首領必定是此番形象，而首領的形象又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管理。沒有牌面的形象對下屬的敬畏會有所影響。形象包覆就這樣背在身上了。

  圖靈在中學時期曾去參加過老爹的飯局，那種形式主義官威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只是他那是還不懂這個詞。

  或許是酒吧的安逸環境讓圖靈開始神遊，當他回過神來時，法爾斯綠毛怪那張媚氣而慵懶的面容已經出現在眼前了。

  「想什麼呢，這麼專註？」

  無數聚焦在圖靈身上的視野隨著卡恩的到來而迅速轉移。

  他們知道這個女人是威爾遜公司的領頭人，也知道她和世界樹高層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平時卡恩出現在酒吧或許他們很喜歡瞥，但千面和這個女人同時出現概念就不一樣了。

  說白了就是：眼珠子放乾淨，收起好奇和粗魯的目光，這可能是大哥的女人。

  「想到黑陵區了。」

  青綠色的眸子微微一凝，卡恩低頭從一旁沾出兩個酒杯，青蔥的手指輕輕點在圖靈和自己之間：

  「爺爺的酒吧啊，確實有段時間沒回去了。」

  圖靈本想阻止卡恩的動作，因為他並不是來喝一杯的，而是有正事兒要做，但卡恩似乎看出了什麼，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現在是晚上十點，雖然是戰爭的夜晚，但你應該適當地放鬆下來。」

  略微綳起的手部肌肉逐漸鬆弛，圖靈將手腕沉在了吧台上，看著對方為自己上下翻飛地為自己弄了杯雞尾酒，還插上了一片沾著水珠的檸檬。

  「哪兒來的？」

  「毛熊們的物資里有不少好東西，但是酒的話，大部分只有伏特加，不過也算是特色了。」

  卡恩微微一笑抬起自己的酒杯，和圖靈相視一抿。

  「想家了？」

  圖靈放下酒杯，搖了搖頭：

  「只是從一個酒吧想到了另一個酒吧，順勢想到了以前的事情。有時候回望過去，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挺驚訝的。」

  卡恩沉默地看著圖靈這張不屬於他的臉，微微偏頭一笑：

  「你一定很累了。」

  「你知道我的體質，排除連續高強度作戰二十四小時以上的情況，我幾乎不可能累……」

  「哪方面的高強度作戰？」卡恩眸子一眯，那對青綠色眸子反射著室內的微光，像是發亮的寶石，在眼角劃過一絲狐媚。

  圖靈不動聲色地抿了口酒杯：

  「老司姬。」

  從認識卡恩開始，綠毛喜歡調戲別人的劣根性就從未減弱。但卡恩很快便收起了笑容，輕柔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圖靈的手背上：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圖靈疑惑，而卡恩卻問了他一個問題：

  「千面先生，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嗎？」

  「酒。」

  圖靈想都沒想便給出了答案。

  碳變的為卡恩帶來了嗜酒症，為圖靈帶來了強迫症，但他的強迫症隨著中心展會事件結束后對他的影響已經微不可查。至於卡恩，圖靈知道她對酒的愛好並非是嗜酒症那麼簡單。

  綠毛對酒的愛好並非是對酒類的品嘗和關注，她更像是畫家。圖靈只喝過卡恩的雞尾酒，幾乎沒有喝過出自其他調酒師手中的酒，但對卡恩來說，調酒就像是畫家在作畫。只不過將畫布換成了酒杯，顏料則換成了酒液和各種調製品。

  她熱衷於挖掘不同組合的味道，顏色，感知，並注入她自己的思維，然後請別人品嘗。

  對她來說，這並非純粹由一種碳變后造成的神經問題，而更像是她個人的愛好，喜愛而不狂熱，鑽研而不痴迷。更像是生活中插入一縷輕鬆的曲調，讓她保持愉悅的心情和獨立的自我。

  但卡恩又反問圖靈：

  「那你喜歡什麼？」

  圖靈張了張嘴，沒在邏輯框格中找到答案，但他依然選中了一欄給出回答：

  「研究，知識。」

  綠毛頓時笑了：

  「我覺得這不是你的愛好，我才是。」

  圖靈頓時扯了扯嘴角，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

  雖然和卡恩的遺傳學探討非常愉快，但這撲面而來的氣息卻給了他一股土味情話的味道。不過轉眼綠毛就正色說道：

  「自從在蒙拓城紮根后，你的生活一成不變。研究，公務，戰鬥，行軍……或許還要加上一個拷問。我實在想不出你除了睡眠之外還有什麼放鬆的方式。千面先生，這可不是生活。」

  「但現在是戰爭時期，我沒有資格去放鬆和享受。」

  「那麼在夜州的時候呢？雇傭兵中的業界勞模？」卡恩抿了口酒。

  圖靈思索了一番：「你說的沒錯，但那時我也沒有休息的機會。」

  「那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永生之後么？」

  圖靈確實回答不上來，但他有理由：

  「憑藉我現在的身體機能，除卻吃飯和睡覺之外，其他的時間全部投入到科研和組織中綽綽有餘，不會有任何問題……」

  「那是機器人或者工具人才會有的思維。」卡恩蹙眉，「即便是戰場，行軍的士兵也會圍坐在篝火前聊天，喝酒，甚至是唱歌舒緩壓力，讓他們緊繃的靈魂得到那片刻的安寧。圖靈，你的靈魂安寧過么？」

  卡恩將圖靈的真名壓沉在酒吧細微的嘈雜之中，精準無誤地傳入了他的耳朵，像是質問，又像是安慰。

  靈魂的安寧……圖靈的確很少有過。

  無論是夜州這座讓他感到窒息的城市，還是危機四伏的邦加，東南西北各個方向虎視眈眈，還有背後的大國操控著整個世界的走向，他就像顆石子，稍不注意就會被碾碎。加上那些未知的謎題，蟲巢，列車，他何來「安寧」的說法？

  這時卡恩卻端起酒杯看向了一側，眸光所注視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絲過去的影像：

  「千面大人，你並非沒有退路可言，如果米克頓摧毀了西北，你完全可以拋下這一切，拋下我全身而退，因為知識永遠都在你的腦海中，沒有人可以奪走。失去的一切都可以再得到，所以……」

  「你今天是怎麼了，就這麼想教我學會『生活』么？」圖靈啞然失笑，但卡恩的面容卻猛地轉了過來，對上了他的目光：

  「不，我是想要你別那麼像一台機器。」

  空氣似乎凝固了那麼一分。

  舒緩的音樂似乎遠去，眼前只剩下卡恩明亮的眸光下閃爍的複雜色彩，那些牽引而出的情緒將圖靈溫柔地包裹，讓他升起一抹未知的衝動。這讓他不得不低下頭去，用手掌覆蓋住全息影像遮蔽的下半臉。

  手掌傳來輕柔的觸碰的指尖，圖靈在自己的指縫之中輕吸了一口氣，重新抬起頭來：

  「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判斷？」

  他的聲線有些顫抖，或許是綠毛那拐彎抹角的關切擊中了某個脆弱的地點，又或許是他要抑制著自己那股衝動，讓他不立刻起身擁抱這具豐盈而柔韌的軀體。

  而卡恩則是哂然一笑：

  「你從來都沒有過真正的笑容。」

  略微繃緊的身軀緩緩鬆懈，圖靈的神情回歸正常，並將自己的靈魂重新封入了身軀中。

  卡恩說得沒錯。

  外界的壓迫，知識的追逐，這些讓他一刻不停地前進。圖靈的腦海中過濾著曾經的影子，他驀然發現，自己不僅沒有愛好，甚至鮮有朋友這樣的存在。

  此刻在邦加，環繞在身邊的人最親密的竟然只有眼前這隻綠毛。

  在大量的逐利手段下，他真正得到的似乎也只有綠毛。哪怕摒棄改良了過去的芯核處理器，讓自己褪去了機械般的思維，但他依然如同機器般一刻不停地前進，屬於人類的那部分也隨著步伐一刻不停地脫落。

  而這樣的變化，也只有親密關係的人才能看出，或許還要加上一條心思細膩。

  在一刻不停的強烈壓迫下，圖靈似乎逐漸忘卻了自我，甚至有些忘記了真正活著是什麼感覺，就像一台向著一個個終點不斷前行的賽車，在蜿蜒的賽道上，眼中只有對手，曲折，和那一道看不見盡頭的終點線。而沿途的一切歡呼和風景都被他拋在腦後，或是存入了副腦編譯器中，一幀一幀尋找著一切能打敗對手，戰勝賽道，最終到達終點的辦法。

  最終他噗嗤一笑，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你說的沒錯，我都快忘了我也是個人了。」

  似乎在過去，在他戴上面具成為灰狐之前，那個實習的小公司，他也是條持續不斷工作的大學生社畜，將大量的時間投入其中，只為不斷地升遷，最終到達自己夢想的那一步。

  dang~

  酒杯清脆的碰撞聲將圖靈從思維中喚醒，卡恩抬著酒杯，單手撐在吧台上，慵懶地歪著腦袋，並露出了熟悉的玩味神色，並湊到了圖靈的耳邊：

  「恭喜千面先生喜提人生導師一枚，姐姐的懷抱永遠為你敞開，隨時歡迎你來撒嬌……」

  「爬。」

  圖靈咧嘴一笑，兩根手指撐住卡恩的肩膀將她頂了回去，並將杯子里的液體一飲而盡：

  「感謝威爾遜女士的提點，這十幾分鐘過的夠放鬆的了，不過因為和你聊了太久，樓上的弗拉迪米爾都已經走了，現在我還得把他重新叫回來。」

  聽聞此言，綠毛頓時眉頭一挑：

  「我怎麼感覺我剛才說了一堆廢話？」

  「不會。」圖靈放下酒杯起身，「今晚我的確是要談公事的。之前跟你說的那項計劃，可以開始了。」

  卡恩猛地一愣，隨後正色道：「因為轟鳴機？什麼時候開始？」

  「等到我和弗拉迪米爾談完。」圖靈的神色也逐漸收斂起來，「至於克羅恩那邊，迷光公司那批人還留在蒙拓城，可以利用他們。但我恐怕沒辦法親自前往東部了。」

  「好，我立刻讓我的人準備。」

  卡恩起身，準備走向後面的小門從硅基態根須離開，不過走了兩步，她又回身看向圖靈：

  「別忘了我剛才說的。我可不想某天醒來，旁邊躺著的大活人變成一坨『凍硬的鋼鐵』……當然，只是比喻。」

  圖靈聳肩。

  告別卡恩，向上來到酒吧一樓，圖靈將剛剛離開酒吧沒多久的弗拉迪米爾叫了回來，並告知了他一項新的合作計劃——

  將整個邦加超然於企業戰爭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