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警報發出后快半點鐘了,天空里隱隱約約地響著飛機的聲音,街上很靜,沒有一點亮光。他從銀行鐵門前石級上站起來,走到人行道上,舉起頭看天空。天色灰黑,象一塊褪色的黑布,除了對面高聳的大樓的濃影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獃獃地把頭抬了好一會兒,他並沒有專心聽什麼,也沒有專心看什麼,他這樣做,好象只是為了消磨時間。時間彷彿故意跟他作對,走得特別慢,不僅慢,他甚至覺得它已經停止進行了。夜的寒氣卻漸漸地透過他那件單薄的夾袍,他的身子忽然微微抖了一下。這時他才埋下他的頭。他痛苦地吐了一口氣。他低聲對自己說:「我不能再這樣做!」

  「那麼你要怎樣呢?你有膽量么?你這個老好人!」馬上就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反問道。他吃了一驚,掉頭往左右一看,他立刻就知道這是他自己在講話。他氣惱地再說:

  「為什麼沒有膽量呢?難道我就永遠是個老好人嗎?」

  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了看,並沒有人在他的身邊,不會有誰反駁他。遠遠地閃起一道手電筒的白光,象一個熟朋友眼睛的一瞬,他忽然感到一點暖意。但是亮光馬上滅了。在他的周圍仍然是那並不十分濃的黑暗。寒氣不住地刺他的背脊。他打了一個冷噤。他搓著手在人行道上走了兩步,又走了幾步。一個黑影從他的身邊溜過去了。他忽然警覺地回頭去看,仍舊只看到那不很濃密的黑暗。他也不知道他的眼光在找尋什麼。手電筒光又亮了,這次離他比較近,而且接連亮了幾次。拿手電筒的人愈來愈近,終於走過他的身邊不見了。那個人穿著灰色大衣,身材不高,是一個極平常的人,他在大街上隨處都可以見到。這時他的眼光更不會去注意那張臉,何況又看不清楚。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朝那個人消失的方向望著。他在望什麼呢?他自己還是不知道。但是他忽然站定了。

  飛機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了。他這一刻才想起先前聽到那種聲音的事。他注意地聽了聽。但是他接著又想,也許今晚上根本就沒有響過飛機的聲音。「我在做夢罷,」他想道,他不僅想並且順口說了出來。「那麼我現在可以回去了,」他馬上接下去想道。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腳已經朝著回家的路上動了。他不知不覺地走出這一條街。他繼續慢慢地走著。他的思想被一張理不清的網裹住了。

  「我賣掉五封雲片糕、兩個蛋糕,就是這點兒生意!」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牆角發出來。他側過臉去,看見一團黑影蹲在那兒。

  「我今晚上還沒有開張。如今真不比往年間,好些洞子都不讓我們進去了。在早我哪個洞子不去?」另一個比較年輕的聲音接著說。

  「今晚上不曉得炸哪兒,是不是又炸成都,這們(么)久還不解除警報,」前一個似乎沒有聽明白同伴的話,卻自語似地慢慢說,好象他一邊說一邊在思索似的。

  「昨天打三更才解除,今晚上怕要更晏些,」另一個接腔道。

  這是兩個小販的極不重要的談話。可是他忽然吃了一驚。昨天晚上……打三更!為什麼那個不認識的人要來提醒他!

  昨天晚上,打三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解除警報,他跟著眾人離開防空洞走回家去。

  昨天那個時候,他不止是一個人,他的三十四歲的妻子,他的十三歲的小孩,他的五十三歲的母親同他在一起。他們有說有笑地走回家,至少在表面上他們是有說有笑的。

  可是以後呢?他問他自己。

  他們回到家裡,兒子剛睡下來,他和妻談著閑話,他因為這天吃晚飯時有人給妻送來一封信,便向妻問起這件事情,想不到惹怒了她。她跟他吵起來。他發急了,嘴更不聽他指揮,話說得更笨拙。他心裡很想讓步,但是想到他母親就睡在隔壁,他又不得不顧全自己的面子。他們夫婦在一間較大的屋子裡吵,他母親帶著他兒子睡在另一間更小的屋裡。他們爭吵的時候他母親房門緊閉著,從那裡面始終沒有發出來什麼聲音。其實他們吵的時間也很短,最多不過十分鐘,他妻子就衝出房去了。他以為她會回來。起初他賭氣不理睬,後來他又跑下樓去找她,他不僅走出了大門,並且還走了兩三條街,可是他連一個女人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更不用說她。雖說是在戰時首都的中心區,到這時候街上也只有寥寥幾個行人,街兩旁的商店都已關上鋪門,兩三家小吃店裡電燈倒燃得雪亮,並且有四五成的顧客。他在什麼地方去找她呢?這麼大的山城他走一晚都走不完!每條街上都可以有她,每條街上都可以沒有她。那麼他究竟在哪裡找得到她呢?

  不錯,他究竟在哪裡找得到她呢?他昨天晚上這樣問過自己。今天晚上,就在現在他也這樣問著自己。為什麼還要問呢?她今天不是派人送來一封信嗎?可是信上就只有短短的幾句話,措辭冷淡,並且只告訴他,她現在住在朋友家裡,她請他把她隨身用的東西交給送信人帶去。他照樣做了。他回了她一封更短更冷淡的信。他沒有提到他跑出去追她的事,也不說請她回家的話。他母親站在他的身邊看他寫信,她始終不曾提說什麼。關於他妻子「出走」的事(他在思想上用了「出走」兩個字),他母親除了在吃早飯的時候用著憐惜的語調問過他幾句外,就沒有再說話,她只是皺著雙眉,輕輕搖著頭。這個五十三歲的女人,平素多憂慮,身體不太好,頭髮已經灰白了。她愛兒子,愛孫兒,卻不喜歡媳婦。因此她對媳婦的「出走」,雖說替她兒子難過,可是她暗中高興。兒子還不知道母親的這種心理,他等著她給他出主意,只要她說一句話,他就會另外寫一封熱情的信,懇切地要求他妻子回來。他很想寫那樣的一封信,可是他並沒有寫。他很想求他妻子回家,可是他卻在信里表示他妻子回來不回來,他並不關心。信和箱子都被人帶走了,可是他同他妻子中間的隔閡也就增加了一層。這以後,他如果不改變態度寫信到他妻子服務的地方去(他不願意到那裡去找她),他們兩個人就更難和解了。所以他到這時候還是問著那一句老問話,還是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覆。

  「說不定小宣會給我幫忙,」他忽然想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但是也只有一分鐘。以後他又對自己說:「沒有用,她並不關心小宣,小宣也不關心她。他們中間好象沒有多大的感情似的。」的確小宣一清早就回到學校去了。這個孩子臨走並沒有問起媽,好象知道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似的。無論如何,向父親告別的時候,小宣應該問一句關於媽的話。可是小宣並沒有問!

  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憤地叫道:「我這是一個怎樣的家呵!沒有人真正關心到我!各人只顧自己。誰都不肯讓步!」這只是他心裡的叫聲。只有他一個人聽見。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忽然以為他嚷出什麼了,連忙掉頭向四周看。四周黑黑的,靜靜的,他已經把那兩個小販丟在後面了。

  「我站在這裡幹什麼呢?」這次他說出來了,聲音也不低。這時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自己」兩個字上面,所以他會這樣發問。這句問話把他自己驚醒了。他接著就在想象中回答道:「我不是在躲警報嗎?——是的,我是在躲警報。——我冷,我在散步。——我在想我跟樹生吵架的事。——我想找她回來——」他馬上又問(仍然在思想上):「她會回來嗎?我們連面都見不到,我怎麼能夠叫她回家呢?」

  沒有人答話。他自己又在想象中回答:「媽說她自己會回來的。媽說她一定會回來的。」接著:「媽顯得很鎮靜,好象一點也不關心她。媽怎麼知道她一定會回來呢?為什麼不勸我去找她呢?」接著:「媽現在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媽趁著我出去的時候到那裡去了呢?說不定現在她們兩個在一塊兒躲警報。那麼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在警報解除后慢慢走回家去,就可以看見她們在家裡有說有笑地等著我。——我對她先講什麼話呢?」他躊躇著。「隨便講兩句她高興聽的話,以後話就會多起來了。」

  他想到這裡,臉上浮出了笑容。他覺得心上的重壓一下子就完全去掉了。他感到一陣輕鬆。他的腳步也就加快了些。他走到街口,又轉回來。

  「看,兩個紅球了!快解除了罷?」這不是他的聲音,講話的是旁邊兩個小販中的一個,他們的談話一直沒有中斷,可是他早已不去注意他們了,雖然他幾次走過他們的身邊。他連忙抬起頭去看斜對面銀行頂樓上的警報台,兩個燈籠紅亮亮地掛在球竿上。他周圍沉靜的空氣被一陣人聲攪動了。

  「我應該比她們先回去,我應該在大門口接她們!」他忽然興奮地對自己說。他又看了球竿一眼。「我現在就回去,警報馬上就會解除的。」他不再遲疑,拔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開始醒轉來,連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見它的活動。雖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網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許多道手電筒光已經突破了這張大網。於是在一個街角,有人點燃了電石燈,那是一個賣「嘉定怪味雞」的攤子,一個夥計正忙著收拾桌面,另一個在發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燈光招引來的。他側過頭朝那裡看了兩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那個地方。他又往前面走了。

  他大約又走了半條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兩旁的電燈重燃了。幾個小孩拍手歡叫著。他覺得心裡一陣暢快。「一個夢!一場噩夢!現在過去了!」他放心地想著。他加快了他的腳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門開著。圓圓的門燈發射出暗紅光。住在二樓的某商店的方經理站在門前同他那個大肚皮的妻子講話。廚子和老媽子不斷地穿過彈簧門,進進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經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後,應酬地說了這一句。他勉強應了一聲,就匆匆地走進裡面,經過狹長的過道,上了樓,他一口氣奔到三樓。借著廊上昏黃的電燈光,他看見他的房門仍然鎖著。「還早!」他想道,三樓的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們都沒有回來。」他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有人上來了。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務員張先生,手裡還抱著兩歲的男孩。孩子已經睡著了。那個人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問了一句:「老太太還沒有回來?」他不想詳細回答,只說了一句:「我先回來。」那個人也不再發問,就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去。接著張太太也上來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樣式舊,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遠是那張溫順的瘦臉,蒼白色,額上還有幾條皺紋,嘴唇乾而泛白。五官很端正,這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現在看起來,還是不難看。她一路喘著氣,看見他站在那兒,向他打個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邊。她俯下頭去開鎖,她小聲同她丈夫說話。門開了,兩個人親密地走了進去。他目送著他們。他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

  然後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門,看看樓梯口。他並沒有看出什麼來。「怎麼還不回來?」他想,他著急起來了。其實他忘記了他母親往常出去躲警報,總是比別人回家晚一點,她身體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時匆匆忙忙,回來時從從容容,回到家裡照例要倒在他房間里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來分鐘。他妻子有時同他母親在一塊兒。有時卻同他在一塊兒。可是現在呢?

  他決定下樓到外面去迎接他母親,他渴望能早見到她,不,他還希望他妻子同他母親一塊兒回來。

  他轉身跑下樓去。他一直跑到門口。他朝街的兩頭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親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間。有兩個女人遠遠地走過來,其實並不遠,就在那家冷酒館前面。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著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親,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她們!他露出笑臉,向著她們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發覺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誤認作母親的人卻是一個老頭兒。不知道怎樣,他竟然會把那個男人看作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他的眼睛會錯得這樣可笑!

  「我不應該這樣看錯的,」他停住腳失望地責備自己道。「並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

  「我太激動了,這不好,等會兒看見她們會不會又把話講錯。——不,我恐怕講不出話來。不,我也許不至於在她面前講不出話。我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不,我怕我會高興得發慌。——為什麼要發慌?我真沒有用!」

  他這樣地在自己心裡說了許多話。他跟自己爭論,還是得不出一個結論。他又回到大門口。他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宣。」他抬起頭。他母親正站在他的面前。

  「媽!」他忍不住驚喜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消失了。接著他又說:「怎麼你一個人——」以後的話他咽在肚裡去了。

  「你還以為她會回來嗎?」他母親搖搖頭低聲答道,她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他。

  「那麼她沒有回來過?」他驚疑地問。

  「她回來?我看她還是不回來的好,」她瞅了他一眼,含了一點輕蔑的意思說。「你為什麼自己不去找她?」她剛說了這句責備的話,立刻就注意到他臉上痛苦的表情,她的心軟了,便換了語調說:「她會回來的,你不要著急。夫妻間吵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是回屋裡去罷。」

  他跟著她走進裡面去。他們都埋著頭,不作聲。他讓她提著那個相當沉重的布袋,一直走到樓梯口,他才從她的手裡接過它來。

  他們開了鎖,進了房間,屋子裡這晚上顯得比往日空闊,凌亂。電燈光也比往常更帶昏黃色。一股寒氣撲上他的臉來,寒氣中還夾雜著煤臭和別的窒息人的臭氣。他忍不住嗆咳了兩三聲。他把布袋放到小方桌上去。他母親走進她的房裡去了。他一個人站在方桌前,茫然望著**壁,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思想象飛絮似地到處飄。他母親在內房喚他,對他講話,他也沒有聽見。她後來出來看他。

  「怎麼你還不休息?」她詫異地問道。「你今天也夠累了。」她走到他的身邊來。

  「哦,我不累,」他說,好象從夢裡醒過來似的。他用茫然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不睡?你明天早晨還要去辦公,」她關心地說。

  「是,我要去辦公,」他獃獃地小聲說。

  「那麼你應該睡了,」她又說。

  「媽,你先睡罷,我就會睡的,」他說,可是他皺著眉頭。

  他母親站在原處,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她想說話,動了動嘴,卻又沒有說出什麼來。他還是不動。她又站了幾分鐘,忽然低聲嘆了兩口氣,就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他還是站在方桌前。他好象不知道他母親已經去了似的。他在想,在想。他的思想跑得快。他的思想很亂。然後它們全聚在一個地方,糾纏在一起,解不開,他越是努力要解,越是解不開。他覺得腦子裡好象被人塞進了一塊石頭一樣,他支持不住了。他踉蹌地走到床前,力竭地倒下去。他沒有關電燈,也沒有蓋被,就沉沉地睡去了。

  這不是酣睡。這是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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