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著連續的夢。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

  他和妻住在一個平靜的小城裡,他們生活得並不怎麼快樂,還是常常為著一些小事情爭吵。他們夫婦間的感情並不壞,可是總不能互相了解。她愛發脾氣,他也常常煩躁。這天他們又為著一件小事在吵架,他記得是為著他母親的事情。這天妻的脾氣特別大。他們還在吃飯,妻忽然把飯桌往上一推,飯桌翻倒在地上,碗碟全打碎了。母親不在家,孩子躲在屋角哭。他氣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用含糊的聲音咒罵自己,用力打自己的頭。

  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一聲霹靂似的巨響。這聲音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可是他們的屋子搖動了兩下,震動相當厲害。

  「什麼事?」他吃驚地說。他的腦子比較清醒了。

  妻默默地站在房門口。孩子的哭聲停止了。

  「我出去看看,」他說著,就往門外走,打算到樓下去。

  「你不要去,要去我們一塊兒去。有什麼事我們在一塊兒也好些,」妻不再生氣了,卻改變了態度,關心地阻止他出去。

  他聽從她的話,就在門前廊上站住了。可是他也不說什麼。他望著樓板上的碎碗剩菜,帶了一點懊悔,等著她講話。

  她不作聲。他仍舊在等待。忽然他聽見了大炮聲(他想,這應該是大炮聲),一聲,兩聲。又靜下去了。孩子又哭起來。妻發出一聲尖叫。

  「敵人打來了!」他驚惶地自語道。接著他叫了一聲:「媽!」就沿著走廊跑到樓梯口去。

  「宣!」妻在後面喚他,「你到哪裡去?」

  「我找媽去!」他頭也不回地答應一句,就一口氣跑下了樓。

  妻拖著孩子也跑下樓來。「你不能一個人走,你不能丟開我們母子。就是死,我們也要跟著你。」妻哭叫著。

  「我要去找媽。我們不能丟開她。萬一有事情,她一個人怎麼辦!」他一面說,一面打開大門。

  門外人聲嘈雜。馬路上全是人,他只看見萬頭攢動。大家瘋狂地背向著城奔跑。他們有的抱著小孩,有的拿著包袱,有的攙扶著老年人。小孩在哭,女人在喚她們的親人,男人在催促他們的同伴。

  南面的天空被濃煙蓋滿了。這煙還不斷地一股一股朝上卷騰。爆炸聲接連地響著,一聲高過一聲,一聲比一聲可怕。他知道危險就在面前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媽」!他立刻跑下石階,他要跨過門前草地到馬路上去。他要進城去找他母親。

  「你要到哪裡去!你不能夠丟開我們!」他妻子從後面拖住他的一隻膀子,哭嚷起來。「要逃難,你不能一個人逃,不顧我們母子死活!」

  「我不是逃難!我去接媽回來,她還在城裡!」他站住分辯道。

  「你還想在城裡找得到她!」妻子冷笑地說。「難道她沒有腳沒有眼睛,自己不會走路。」

  「你快進去收拾東西。等我去接媽回來,大家一塊兒走。就說逃難,也得隨身帶點東西。」他著急地掙脫了她的手。

  「你媽不是在那邊!」妻指著馬路旁溝邊一叢牽牛藤說。他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他母親就站在牽牛藤下面(牽牛藤是沿著一棵老樹榦爬上去的),頭髮蓬亂,臉色慘白,額上好象還有血跡。她正張大眼睛向四處看,顯然她是在找尋他。他抬起頭大聲叫「媽!」他揮著手。可是沒有用。他想跑過去。然而他得穿過面前這條人擠得水泄不通的馬路。他跑到馬路邊。人們不給他留一個縫。他用力擠,人們總是把他推開。他似乎聽見他母親的叫聲。他也在叫。可是有一隻手拉住了他的左膀。那是他的妻子,她手裡提著一個小皮箱,孩子跟在她後面。

  「我們走罷,不要管她!」她著急地說。

  「不行,我要過去接媽回來,」他生氣地答道。

  「這時候還要去接她?我看你發昏了,我問你性命要不要?我可不能等你!」他妻子板起臉厲聲說。

  「你讓我去。我一定要去接她。她就在我面前,我不能丟開她,只顧自己逃命,」他說,一面抽出他的左膀。

  「那麼好,你去接你那位寶貝母親,我帶著小宣走我們的路。以後你不要怪我!」她賭氣地說。他覺得她在豎起眼睛看他,並且她的眼睛豎得那麼直,他從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睛生得這樣!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果然轉過身牽著孩子走了。她沒有露一點悲痛的表情,不,她還用她那高傲的眼光看他。

  但是他還想她會回來,回到他的身邊來;或者他以後可以追上她。然而一轉眼她的影子就看不見了。人們好象從四面八方向著他擠過來,彷彿有無數只手在推他,他只覺得身子搖來晃去,似乎立在一隻受著大浪顛簸的船上一樣。他的腦子發熱、發昏。他也用力推別人,用力擠上去。

  於是他醒了,醒來的時候,他的手還在動。

  這不過是他的一個夢。他這一晚卻做了好幾個跟這類似的荒唐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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