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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魔帝的身後事,足足料理了七七四十九天。


  出殯那天,魔界下起了蒙蒙細雨。魔帝的墓穴在魔界最東邊,靠近魑魅山,魑魅山以西,與戟方城的中間地帶是一大片荒原。二十八個人抬著沉重的靈柩,一步一步從帝宮內走出來。細雨紛飛,戟方城的街道和屋宇被緩緩淋濕,遠遠望去,灰石板和褐色房屋連成一片,色澤深沉。送喪女撒開漫天的開路錢,白花花的一片,飛舞在老舊的街道上那麽刺眼,落入人群卻又那麽融洽。


  夙顏隱了身形浮在半空中,靜靜地跟著送葬的隊伍。她看著靈柩被抬出戟方城,看著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在最後一個人邁出後艱難地閉上,“吱呀”的刺耳的聲音劃破天際,看著常亦楠帶頭,領著隊伍踏入一望無際的荒野。


  荒野上雜草叢生,生機難尋。放眼望去,或是天空的灰白,或是枯草土地的蒼黃,竟再也找不出第三種色彩。別處的天,不時都會有幾隻雄鷹或大雁飛過,而此處,連隻聊表喪意的烏鴉都不曾有。


  雨霧一路緊隨眾人,不時伴著凜冽的寒風,吹得眾人衣袂紛飛。出發之前,常亦楠下令所有人皆不得以靈力護體,因此現下許多人已凍得瑟瑟發抖。夙顏看見一個小女孩,頭上還綁了兩個丸子發髻,卻隱在隊伍中低聲抽泣。


  荒野地勢坑坑窪窪,起伏不平,極其難走,送葬隊伍走得極慢,如一條素白長龍去了足在地上艱難梭行。前方是茂密的枯草叢,隊伍過後便是一條又寬又扁實的痕跡。


  細雨濕發頸,朔風吹素衣。送喪路上,一片蒼涼蕭瑟。


  夙顏不知為何魔族皇室曆來都要將墓穴地址選在這麽遠的地方,既不方便祭祀,也不方便守護。但世間之事,她不明白的又何止這一件。如此,夙顏便又釋然了。


  傍晚時分,一行人終於到達皇陵。繁瑣的下葬儀式後,魔帝總算入土為安。


  為什麽說“算”呢?因為魔帝死後魂飛魄散,屍身化齏了,根本沒能保留下來。那靈柩裏,不過是魔帝生前穿的一套朝服罷了。


  那皇陵,不過是個衣冠塚。


  夙顏莫名感歎一番,抬眼已見著常亦楠。他渾身都濕透了,黑發緊緊貼在額上臉上,雖有些狼狽,背卻挺得很直。他薄唇緊抿,,臉上有不少水跡,卻不至於匯成股流下去,該是擦過了。冰雨驟停,夙顏感覺到絲絲涼風吹過來,再看他渾身濕透了的樣子,不由自主就想到他衣服濕透了緊貼在身上時,冷風一掃而過的場景。


  隻想著,她便打了個寒顫。


  常亦楠看見夙顏,微微一笑朝她走過來,素白長袍的一角劃出道道完美的弧線。


  看著他沉穩的步子,夙顏驀地就想起了出殯前他說過的話。


  當時,他穿著同樣的素衣,站在高高懸起的白綾下,看著殿中靜置的靈柩說:“既是最後一程,便該送得徹底。當初他怎樣送我來這個世界,我便怎樣送他離開。”


  怎樣來?

  孑然一身地來。


  如今,他死了,他便孑然一身,連那足以傲世天下的修為也不曾動用半分,平靜地送他離開。


  是誰說常亦楠冷酷無情?他那樣愛自己,他曾那樣愛他父親。雖然那愛被時間消磨扭曲,被俗世埋沒隱藏,他依然以該有的一切去送他最後一程。


  夙顏突然就有些感動。


  恍惚間,常亦楠已走到了夙顏身前,他一身濕冷之氣,夙顏想去抱他,被他避開了。


  “丫頭離我遠一點。”常亦楠笑道,“我身上全是水。”話落,夙顏已猛地撲到了他懷裏,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腰。她踮起腳尖,重重地親了常亦楠一口,看他不明所以的樣子,笑出了聲。


  “以前都是你帶我,這次我帶你回去好不好?”夙顏臉貼在他肩上,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輕聲問道。


  常亦楠錯愕地看她一眼,幾個呼吸後才反應過來她在擔心什麽,他將她的頭從自己肩膀上移開,用全身上下唯一沒被雨淋濕的手替她擦去臉上和發上的水漬。他兩手搭在她肩上,柔聲說:“不要擔心,我沒事。”


  “你當然沒事。”夙顏翻了個白眼,摟著他的腰騰上半空,留下一串銀鈴般的脆響,“可我有事!走咯!回家去了!”


  在她右上方,她看不到的地方,常亦楠勾起唇笑了。笑得那樣好看,日月失色,星辰無光。


  一回泗水殿,夙顏便找了套他的衣服讓他換上。今日的細雨雖小,卻是天地六界為悼念魔帝去世而下,十分的特殊。若是沒沾在身上還好,若是沾上了,便根本不能用靈力烘烤幹。


  常亦楠聽夙顏的話,換了衣服,又變回了往日那一身玄色衣袍的二殿下。他的頭發還是濕的,發梢處偶爾還會滴水。水滴落在衣服上,很快便被吸了個幹淨。但衣服顏色深,什麽也看不出來,隻摸上去是一片濕漉漉的冰冷。


  夙顏讓他坐在椅子上,尋了兩塊帕子給他擦頭發。他的頭發黑得純粹,又很柔軟順滑,宛如上好的絲綢,沾了水更是黑亮黑亮的。夙顏一邊忙活著,一邊欣賞他的頭發。常亦楠就看著她忙活,看著她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翻箱倒櫃地找東西,嘴角始終含著一絲笑。


  有幾縷發絲貼在了他額頭上,夙顏站在他身後,從發根處摸索著一路往前,想要拈起那幾縷頭發撈到後邊來。誰知手剛從頭頂滑到他額前,便被他一把抓住。手上有溫熱的觸感,帶著些男子掌心特有的粗糙。


  常亦楠握著她的手,隨意把玩著,像在把玩一尊小巧的古玩。夙顏一把揮開他,輕斥道:“別鬧!”說完繼續給他擦頭發。


  其實擦頭發這種事,夙顏以前從未做過。她洗了頭,都是靈力一出便幹得徹徹底底,少有幾次不用靈力的,要麽是流寂替她擦,要麽是夙笑替她擦,她從未自己動手做過這些事。因此她的動作很是生疏,甚至算得上是笨拙。而常亦楠竟然也不嫌棄,任她在自己頭上“胡作非為”。


  夙顏折騰了半晌,也不過擦了個半幹。她甩甩酸脹的手臂,實在幹不下去了長呼:“這居然是個體力活!”說著用梳子將常亦楠的頭發一一梳好。


  常亦楠將她拉到腿上坐著,將她整個人都圈在懷裏,又湊上去親了親她的臉,說:“我真的沒事。”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說這句話。


  夙顏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和半濕的頭發,莫名眼眶一酸。她急忙賴上去,將頭埋在他懷裏,悶聲道:“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難過?”他問。


  夙顏悶著不出聲,她答不出來。


  “丫頭。”常亦楠皺眉,握著她的肩將她的身子支到前方,她的眼睛也不得不對上他的。


  夙顏靜靜地看過去,他眉頭微皺,卻也是極其好看的,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愛極了他濃黑的劍眉和他深邃的雙眼,卻討厭死了他皺眉的動作。夙顏視線微微往上,他後邊牆上的燭台上嵌了顆夜明珠,比她的拳頭略小,是她最愛的尺寸,此刻它正悠悠地散發著明亮的光輝。從夙顏的角度看過去,夜明珠好似就放在常亦楠頭上,像君王所戴旒冕上的東珠。


  葬禮結束後雨便停了,沒了稀疏的雨聲,黑夜重歸寂靜。月亮不知何時鑽出了雲頭,灑下一地瑩瑩光輝。少許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留下一片斑駁碎影。室內燃著龍涎香,卻又有不知名的花香飄進來。那香其有梅花的清冽,也有月季的芬芳,與龍涎香溫暖的氣息交織在一起,無限安寧美好。他看著她的眼,認真道:“你別難過,你難過,我會心疼。”


  夙顏的眼淚,就這麽不受控製地落了滿臉。常亦楠嘴唇貼上去,一一將它們吻去。


  “我知道。”夙顏說,“我知道,你對魔帝是有感情的,我好害怕你傷心……怎麽辦?”夙顏止不住地抽噎,腦袋後仰避開他的唇,自己用雙手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


  “我不傷心。”常亦楠說。


  “你胡說!”夙顏固執地爭執,“你別想騙我!我有那麽蠢嗎?”


  “不蠢,丫頭很聰明!”


  “那你還騙我!”


  “……對不起。”


  夙顏“哇”地一聲,哭得更厲害了,一頭紮進常亦楠懷裏,怎麽也拽不起來。常亦楠又心疼又無奈,隻能抱著她不停地哄。


  他知道她是在心疼自己,可有些事,他真的不想讓她知道。


  “亦楠……”夙顏撐起身子,取了旁邊幹淨的手帕擦幹淨眼淚鼻涕,直視他的眼睛,“我們都不傷心了好不好?”


  常亦楠心下一酸,低聲道:“好!”


  夙顏差點又哭出來,最後雙手捧著他的臉,胡亂地吻上去。


  他曾說隻想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給她,她又何嚐不是?她也會心疼他,也會想要寵著他,更見不得他難過,哪怕是一絲一毫。


  他盡他所能去愛她,她給的愛也不比他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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