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半山腰有一處幹淨平坦的空地,兩人稍作停留,男子運功為夙顏驅寒。
夙顏很不開心,若是常亦楠在這兒,她就可以縮在他懷裏取暖了。但想到不久前湖水中的慘狀,夙顏將這最後一點不滿都收了起來。
人,總是得看清現實的。
驅完寒,夙顏舒服多了,周身也恢複了知覺。不由得大為感歎男子高深莫測的修為:“你比魔鈅王還厲害,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你?那魔鈅王就是藏著掖著過來的,難不成你也藏著掖著?”
男子看她一眼,不答話,不慌不忙開始升火。夙顏不死心,又問:“你和常亦楠什麽關係?和我哥哥又是什麽關係?”
男子將一截枯枝扔進火堆,淡淡道:“沒關係。”
“不可能!”夙顏說,“沒關係你跟蹤我,沒關係你救我?沒關係你因為我與伊紅教和魔鈅王作對?你瘋了?”
“……”男子依舊不緊不慢地扔著枯枝。
夙顏氣急,但他掃她一眼,她便什麽話都問不出了。好歹人家是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不願說的事,她也不能一直追著問啊。
夙顏硬生生地,將十萬個為什麽一個一個地咽下去,險些消化不良。
夙顏很苦惱,隨手撿起一截樹枝,戳戳火堆:“你這樣升火,不怕他們追過來?”
男子聞言,指了指山穀的方向。
夙顏抬頭一看,嚇了一跳。
原本寧靜的山穀,火光卻漸漸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迅速映紅了半邊天。大火勢不可擋,焚燒著一切,樹木,房屋,人。隔著這麽遠,夙顏都能聽見成群的人的叫喊聲和木材燃燒的劈裏啪啦的聲音。
山穀內全是姣池與魔鈅王的人,這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呢?
腦中一些模糊的念頭迅速閃過,夙顏還來不及抓住,便已消散。
借著滔天的火光,夙顏才徹底看清四周的景象。
這所謂的山穀,卻並不能完全稱之為山穀。一座大山,從山頂往下的一截被挖空,形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坑。而四周原本的山體,卻成了掩蓋這一切的存在。
遠處山崖上,還能清晰地看到人為挖掘的痕跡。隻穀底一大片地方,都已長出了茂盛的樹木青草,足可見這山穀的年頭。
“這是什麽地方?”夙顏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風湖山。”
“風湖山……”夙顏念叨著。她知道這個地方,陌懿宮便建在風湖山山腳。
不得不說,魔鈅王將這樣一個見不得人的地方選建在自家眼皮子地下,實在是膽大之舉。一介魔王,宮內來來往往那麽多人,背靠這樣一座大山,多少人會生出上山一遊的想法?又有多少人在暗中調查他時能不注意到他與後山之中的往來?
這隻能說明,從最開始,魔鈅王就沒把這個地方當一回事。這個山穀裏的人,充其量隻能算是棋子。而她,卻被一群棋子折磨得半生不死。
夙顏看著那舔著天空的火舌,頗有些唏噓。
“這麽大的火,姣池他們出來了嗎?”夙顏問。
男子搖頭。
“不知道?”夙顏惱,“不知道還是沒有?”
“不知道。”
夙顏滿意了,她堅定地認為,這男子不愛說話,就是因為嫌棄自己聲音太難聽。但實際上有人會這樣認為,聲音越沙啞聲線越粗,就越有男人味。夙顏自以為找到了一個與男子搭話的好理由,興衝衝地準備開始搭話。誰知她一個你字還沒說出口,男子就已起了身:“走吧。”
夙顏撇撇嘴,不情不願地跟上去。
半山腰倒是有一條小道,與尋常山路完全不同,很平坦,夙顏走得很歡快。
原本以為會驚險萬分的逃跑計劃,卻因為這個男子的意外出現而順利實施。隻他既不是常亦楠的人你也不是流寂的人,那他又是怎麽避開魔鈅王的重重關卡,找到自己的呢?
夙顏虛心求教,問了他這個問題。
男子斜她一眼也未曾,隻道:“直覺。”
夙顏一聽,幾分鬱悶之外,還想拍手叫好。這個直覺,真真是一個極好的答案。明明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說,卻已完完整整地回答了你的問題。而且直截了當,簡潔明了,大有字字珠璣之勢。
隻夙顏看他的態度,怎麽都有些敷衍的感覺。
兩人又走了好長一段路。夙顏現在才意識到,這座山有多大。她一直走,未曾停歇,腳底已磨出了血泡,每動一下便是鑽心的痛。而前方一條小路卻彎彎曲曲,迅速隱入樹林,不見蹤影。
夙顏極困難地靠在路邊一棵樹上。男子的外袍已歸還給他,此刻身上隻有稍顯淡薄的一群,硌在老樹皮上,有些疼。
男子停下腳步,看她:“你可以駕朵祥雲,飛回去。”
祥雲?飛回去?那不飛在天上給人當靶子嗎?夙顏一抹冷汗,頗有些無奈。
直到看到男子眼中一抹極淡極淡的笑意暈散開來,夙顏才恍然大悟,他是在打趣自己。
夙顏深呼吸,看在他救了自己的份上,這件事就暫且不追究了吧。
兩人一路邊走邊停,夙顏已在心裏將常亦楠與流寂埋怨了無數遍。直至黎明時分,兩人才走出這座大山。
大地母親的懷抱,多麽踏實,多麽溫暖。
夙顏一番感歎,眯著眼吹了會兒風。再睜開眼時,身旁的男子已不見了蹤影。
夙顏四處尋了一圈,這才確認他已走了。
上次也是,魔鈅王一走,他便跟著走了,生怕她將他吃了一般。這次走得更快,她不過眯了會兒眼睛,他就不見了。
她還沒報他的救命之恩,甚至沒問清楚他姓甚名誰,他便走了。四周一片死寂,隻有夙顏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深黛色的山腳。
夙顏緩過來,當下最重要的事,便是回家。不管是滄闌宮還是紫燁神宮,她至少得挑一個回去。算著日子,紫曄神女大選也就在三四天後了。若是她臉都沒露一個便坐上了這個神位,總歸有些說不過去。
可……
夙顏欲哭無淚,她不認識路啊!
陌懿宮就建在風湖山腳下,夙顏望了一圈,卻沒見到一磚半瓦,想來方向該是相反的。
其實,半路上那男子運功給她驅寒後,她修為便恢複了約莫八到九成,在這開闊的平地上,要避開魔鈅王不是什麽難事。夙顏向來膽大,當下便招了朵祥雲,蹋了上去。想了半天,又將流寂送她的小鈴鐺取出來戴上了。
好歹算個信號吧。夙顏想。
半空中有些冷,夙顏沒控製方向,由著祥雲亂飛,飛著飛著竟然睡著了。
她太久沒能睡個安穩覺,昨夜有一番逃命奔波,此刻已是累極。再加上祥雲柔軟溫暖,她一倒下便起不來了。
夙顏做了一個夢。
夢裏,十裏紅妝,百裏鑼鼓,漫天紅綢隨風飛揚。常亦楠站在麒麟獸頭頂,身後是奢華至極的喜轎。夙顏坐在裏麵,平平穩穩,杵在大部隊中,浩浩蕩蕩往魔界走。
今日,是她與常亦楠的婚禮。
一場空前浩大的,宴遍天下的婚禮。
她美滋滋地半躺著,掀開後麵的小窗口去看流寂。
按照神界的習俗,女子出家時,是要父兄在喜轎後跟著,寓意保駕護航的。可她定眼一看,流寂卻並沒跟在後麵。她下了一條,閉著眼睛揉一揉,再睜眼,卻已回到了那個山穀。整個人浸在水裏,一點一點往下沉,仿佛有一雙大手,緊緊扼住了她的喉嚨。一口氣喘不上來,她掙紮著睜開眼,卻看見了常亦楠。
他雙臂摟著她,臉上略有倦容,雙眼緊閉,在睡覺。夙顏看了看四周,是在泗水殿。
她不是該在祥雲上飄著嗎?怎麽就回來了?莫非是在做夢?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不疼。
“不痛,果然是在做夢。”她喃喃道。
突然一個涼涼的聲音傳來:“你掐的是我,當然不痛。”
夙顏呆愣一看,果然,她的手指還掐在他腰上。
最重要的是!!麵前這個人,他確確實實就是常亦楠!!
夙顏看他片刻,扁扁嘴,哇地一聲哭出來,任他怎麽哄也哄不住。
她掙紮著要起來,不要他碰她:“你怎麽現在就跑出來了?為什麽不早點跑出來?他們都欺負我你知不知道?我差點死了你知不知道?!”她打開他欲抱她的手,“你那麽厲害,怎麽就不來救我?你不要我了……我討厭你,你別碰我!”
“丫頭……”
“別叫我!誰是你丫頭!我不嫁了,你都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你了!”她抹一把眼睛,起身往外跑。常亦楠一把拉住她,手腳並用才把她困在懷裏:“你聽我說!”
“我不聽!”她捂住耳朵,“你們都不管我,你不管我,哥哥也不管我,最後還要一個陌生人來救我……哇啊啊……我不嫁了!”
常亦楠懶得再多說,直接低頭,以唇封住她不停亂講的嘴。
半晌,夙顏掙紮未果,終於消停下來。
“不哭了?”常亦楠說,言語間有壓抑的憤怒,“把你剛才的話收回去,我就當沒聽見!”
夙顏狠狠將頭撇向一邊,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