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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她心裏的確有氣。


  她被囚在那勞什子破風湖山裏,一天比一天難受,都快不知今夕是何夕,卻還惦記著那紫曄神女的大選,怕不能名正言順地嫁與他。她就盼著他能從天而降,極其溫柔地對她笑笑,然後一把抱起她,一路殺出去,將那些欺負她的人通通滅得渣都不剩。雖說她一介上神,出了事隻盼著別人來救總顯得有些無用。可他們什麽關係,他曾在她耳邊,真真切切地說過,凡事有他。


  她信了,並且深信不疑,二十多天,她每一天都在等他。


  可如今,多少痛苦都過來了,她靠著一個陌生人逃了出來。而他,卻在她逃出來後才現身,沒說上兩句話,便開始凶她。


  夙顏真真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一把推開他,夙顏起身欲走。


  常亦楠拉住她,有些頭疼:“好不容易回來,能不能好好說話?”


  夙顏炸毛:“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回來?!”夙顏著實心酸,兩行淚珠子就這麽不爭氣地掉下來。


  常亦楠一怔,她果然生氣了。


  這段時間事情實在繁雜,他又有所顧忌,根本抽不出手去救她。再者流寂的態度,更讓他確信夙顏不會有事,所以雖擔心這,這事卻也一直沒提上日程。


  直到昨日,他終於從萬千思緒中走出,帶了人去風湖山尋她,卻見她躺在雲頭上睡得正香。而那祥雲,正一路不緊不慢晃晃悠悠地往陌懿宮飄。


  他第一個念頭便是,她自己逃出來了。


  隨即便是憤怒,如此大意,好不容易逃出來,這一瓢可是又要飄回去嗎?

  他將她抱起,一行人回了滄闌宮。


  她臉色蒼白,眉宇間都是連日的疲累。他替她除去外衣,想讓她好好睡一覺,誰知竟看到了寬大的衣袖下,她傷痕累累的手腕。傷口泡了水,已有些發白。視線一掃,她鞋上也有星星點點的血漬。他心頭一痛,褪下她的鞋襪,才看見她腳底密密麻麻的血泡,有的已經破裂,血水朧水粘在一起,慘狀滲人。


  他根本不敢想象,她那樣嬌氣的人,是怎樣踩著這些密密麻麻的血泡,一步一步地走出來的。


  她痛苦,定是動也不想動,一心盼著他去救她。但另一邊,卻還要提防著姣池,不得不往外逃。他想,她當時一定很慌亂,很不安,甚至會絕望。但他不知,她有沒有怪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每想到一種可能,他便剜心似的難受。


  他取出藥粉,幫她清洗傷口,割去腐肉,上藥,包紮。由始至終,他的手都在不停顫抖。


  到了半夜,她又燒了起來,叫來大夫,診過脈後卻不敢開藥,隻說她身子虛得很,不敢亂用藥,怕一不留神傷了她。


  他又氣又心痛,翻箱倒櫃找出上次從延壽那兒拿來的未吃完的仙丹給她服下,又將她摟住,蓋上厚厚的被子,天亮後發了汗,燒退了,他才跟著睡過去。


  隻這一覺,卻也睡得不太安穩。夢裏夢外,都在想著醒來後該怎麽跟他說,怎麽說他所謂的身不由己,怎麽說他犯下的錯,卻硬生生讓她來承擔後果。她若哭了,她又該怎樣哄她。


  他想,就算她要打要罵,他也是不會拒絕的。


  可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就算是一時之氣,不嫁了這種話,又是可以隨隨便便就說出口的嗎?


  “你放開我。”夙顏紅著眼睛,說。


  常亦楠哭笑一聲:“就算我沒來得及拉你回來,我也絕不可能放開你。”


  夙顏更難過了,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沒來得及拉她回來,可不就是沒來得及救她嘛。夙顏哇地一聲,將腦袋縮到他懷裏,哭得更厲害了。


  常亦楠順勢摟住她,輕拍著她哭得發抖的身子。他有些難受,她那麽好,受了委屈,甚至都不用哄,抱一下就好了。可這樣好的丫頭,他卻沒能保護好她。


  第一次,他讚同流寂要將她扶上紫曄神女這個位置的做法。


  不管他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


  良久,夙顏終於哭累了,滿臉淚痕又睡過去。常亦楠喚進來兩名婢女幫她洗了澡,又換了床單被褥,這才將她放到床上。


  他親親她腫得過分的眼睛,半晌,低聲道:“對不起。”


  他又看她一會兒,這才離開去了書房。


  那截媚骨被收入小盒子,放在了書架後麵的暗格裏。媚骨是姣池母親身上的,魔鈅王心思極重,他不知當初魔帝是怎麽拿到的。又為何不去那極北苦寒之地取出秘術,治好他母後。


  這一截媚骨,在他眼中,如若不是關係魔後,那邊什麽都不是。如今魔後已逝,魔帝卻將其貼身放在朝服裏,著實可笑。


  三日前,他隻身前往極北苦寒之地,想要取得秘術一探究竟。可誰知,那遍布寒光的封印上,竟旋轉著兩個黑沉沉的小孔。


  他始知這結界,需要兩根媚骨才能打開。而另一根,在姣池身上。


  他總算明白,為何魔後死前,一定要讓他保護好姣池。


  他無功而返,卻正好就是這一次無功而返,讓他錯過了救夙顏的最後的機會。


  好在,她逃出來了。


  兩日後便是紫曄神女大選,他雖認同了流寂的做法,但一想到夙顏身上的傷,卻還是舍不得讓她去參加那勞什子大選。畢竟無論去不去,結果並不會有任何差別。與其忙前忙後一通亂打,還不如養精蓄銳,將力氣都用在隨後的雷劫上。


  事情越想越亂,這麽多年來,他難得的心煩。收好媚骨,常亦楠往神界走去。


  暮春三月,實在是個愜意的時節。流寂坐在院子裏,手上一卷書,身前一張矮幾,矮幾上溫著一壺茶。院子裏迎春花已開始枯萎,焉耷耷的一片,而他往那兒一坐,卻似叫這滿園春色都鮮活了起來。


  如此輕鬆,看來是不知道夙顏受傷的事。


  常亦楠走過去,他恰好抬起頭,四目相對,殺機暗含。


  手上白光一閃,常亦楠將一個黑色盒子放到矮幾上。聲音不輕不重,恰好將流寂的視線吸引過去。


  “怎麽?”流寂問,“興師問罪來了?”


  “興師問罪倒不至於。”常亦楠淡淡道,“本殿隻是想不清楚,神君費盡周折阻止我去救夙顏,意欲何為。”


  流寂看那盒子一眼,打開,一截骨頭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


  “何為費盡周折,殿下說笑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舉手之勞,害得她傷痕累累,這便是為人兄長做出來的事嗎?”常亦楠已然薄怒。


  流寂眼眸一暗,隨手將書扔在矮幾上,盛著媚骨的盒子被打出去老遠。他不動聲色看他一眼:“殿下須得弄清楚,本尊不過是起了個頭,真正冷眼相待把她留在火坑的人,是你!”他笑得諷刺,“既然你在她與魔後之間做了選擇,又何必一副關心則亂的樣子!”


  常亦楠聽著,臉色陡然煞白。


  從他在魔帝靈柩裏發現那截媚骨開始,他就覺得不對勁。魔帝一生何其謹慎,斷然不可能將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那樣一個地方。當今魔界,有這個能力將那媚骨放進去的,除了魔鈅王便再無他人。可後來,有關極北苦寒之地的那一連串的消息,都是從紫燁神宮傳出來的。


  他方知這一切,都是流寂所為。


  夙顏被抓,緊接著便出了這樣的事,母親與未婚妻,向來是個難題。可流寂那樣淡然,他便賭了一把,賭流寂會暗中將夙顏護得好好的,而他則去調查魔後的事。可誰知,夙顏逃出來了,卻是帶著滿身傷痕。


  事關夙顏,他一時竟把不準這是意外還是流寂有意為之。


  平生一次,他失策得這樣徹底。


  腦中不斷閃現出當日伊紅美藍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心底煩躁,收起媚骨便要走。


  “殿下。”流寂叫住他,“你記住,由始至終,都是你的選擇。第一次如何,第二次又如何,你且想清楚了!”


  常亦楠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隻留下一句話,飄在院子裏,融入滿園春色:

  “她視你為唯一的親人,你卻這般算計於她,就不怕她知道了真相,寒心嗎?可笑的是,你的手段,卻抵不過我兩句話。流寂,你都不覺得悲哀嗎?”


  悲哀……


  茶已煮沸,蒸汽在茶壺上方凝聚成滴,茶香襲人。透過微白朦朧的氤氳水霧,可以看到流寂好看得過分的漆黑眼眸。


  寸天穀外,她賴在他懷裏,又哭又鬧,而那傳言中心狠手辣的男子,就這樣穩穩地抱著她,任她肆意妄為。泗水殿內,她氣得轉身就走,他一把拉住她,低聲說句什麽,她便什麽都顧不上,哭倒在他懷裏。


  那雙美麗的眼睛,盛滿了無視天下眾生的濃濃依賴。正是如此,她才這麽多年,都看不見一個他。


  流寂哭笑一聲,悲哀嗎?

  是有些悲哀,但他不得不如此!


  好在, 這樣的悲哀,不會太長久了……


  霧氣撲麵而來,嘴角微勾的俊美男子,眼眶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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