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第三拜了!

  的確快要來不及了。

  許是因為木料早已烘乾的緣故,這一次的火燒得格外快。陳七不得不先放開丁了了,趕著去救下了佳佳和丁旺……順便在丁旺的臉上拍了兩巴掌,把人給拍醒了。

  「你先替我照顧哥哥,我著急跟姐姐拜堂!」他拎過佳佳往丁旺的懷裡一塞。

  昏迷了一下午剛醒過來的丁旺一臉懵,氣定神閑了一下午的佳佳大驚失色,兩人互相推開對方,同時撲向丁了了:

  「小兔崽子……」

  「阿姐……」

  陳七一個急轉身擋在丁了了前面,抬手:「別過來!」

  丁旺不管不顧還要往前沖,佳佳忙伸手拉住他:「別過去,他手裡有火……」

  陳七的手裡並沒有火,只有丁了了。

  趁著佳佳和丁旺愣神、木架子上的火還沒有燒到身上,他一把提起丁了了後退兩步避開火焰,然後手一松將人放到檯子上,自己隨即跟著跪了下去。

  「一拜天地——」少年清亮的嗓音穿透煙霧,沒有半點兒躲閃猶疑。

  丁了了還沒回過神,眼角就瞥見那道白色的影子已經向著北方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額頭觸地良久,十分虔誠。

  不知是怎麼個鬼使神差,她自己竟也糊裡糊塗地跟著拜了,兩手交叉覆地,額頭緩緩貼上去,久久停留。

  「姐姐,可以了!」陳七伸手扶她一把,歪過頭來粲然一笑。

  然後然後膝行轉向正東:「二拜高堂——」

  他的家遠在金陵,向東遙叩倒也說得過去。丁了了自己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她父母的墳塋都在西北方向,但父母留下來的草屋是在正東的。

  所以向東叩拜倒也沒錯。

  聽見陳七額頭觸地咚地一聲響,她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俯伏下去,深拜。

  這一次陳七立刻就直起了腰,轉過來,笑容愈發燦爛:「姐姐,第三拜了!」

  丁了了也轉向他,一時卻不敢抬頭。

  這時旁邊的木架子已經燒得很旺,一尺余高的火焰瘋狂地舞動著呼呼作響,夾雜著噼啪的爆裂聲和尖銳的哨音。

  「夫妻對拜——」陳七清亮的聲音如期地響了起來。

  這一次丁了了卻沒有跟著拜下去。

  她雙手撐在冰涼的土檯子上,忽然惶惶不知身在何處。

  拜堂?這原本只是一個託辭而已,她只是希望有人來解開她身上的繩子,然後她自己或許就可以尋個機會逃跑……

  怎麼就真的要跟人拜堂了呢?

  而且還偏偏是陳七——那個詭異地出現在她的夢裡、做著駭人聽聞的惡事、兩次險些親手掐死她的陳七!

  丁了了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就想起身逃走,陳七卻已跪拜完畢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姐姐,我拜完了,你怎麼不拜啊?你是不是後悔了?不喜歡我了?」

  我可喜歡死你了,丁了了心道。

  畢竟活了十五年都沒見過您這麼能演的。滿打滿算才認識了不到兩天,您老人家居然真就這麼有模有樣地拜起堂來了,這樣真的沒什麼不妥嗎?

  更重要的是,現在還不跑嗎?

  都三拜了,四太爺的那些狗腿子已經包圍了檯子,再不跑就來不及——

  「賤種,受死!」身後忽然炸響一聲斷喝。

  丁了了忙轉過身,就看見丁文義不知何時已經衝到台下,跳起來從一個漢子的手裡搶過火把,掄圓了胳膊惡狠狠地向她扔了過來。

  火把帶著風聲在空中劃出一道刺眼的弧線。

  丁了了尚跪在台上不得起身,眼睜睜看著那團火那道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

  「姐姐小心啊——」陳七的尖叫聲在耳邊響起。

  緊接著丁了了只覺得肩上一痛,之後視線中的天地瞬間倒轉,整個人暈頭轉向……然後肩背腰臀同時轟地一響彷彿炸裂,她的眼前一陣發黑。

  「姐姐,姐姐!」陳七的聲音依舊在耳邊,卻不是原先的尖叫,而是怯怯的、顫顫的,彷彿要哭。

  丁了了的視線漸漸凝聚,就看見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了她的臉,眼睛離她的也不過兩寸之遙,淚汪汪。

  「姐姐,你疼不疼?」他問。

  疼啊,丁了了心道。

  先前殺丁旺時摔的那一身傷還沒好,這次彷彿是把碎裂的皮肉又撕開了一遍,疼得她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但她還是搖了搖頭,皺眉道:「我不疼。你呢?」

  「我……我也不疼。」陳七咧開嘴笑給她看,須臾卻又悄悄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之後彷彿忽然醒過神來,立刻手忙腳亂起身:「姐姐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剛才太驚險了!」

  的確驚險。丁了了心裡已經明白了。

  那火把來得突兀,所以他撲向她、抱著她,一起從檯子上滾落下來了。你聽,這會兒周圍那些老的少的都在異口同聲地罵「不知廉恥」呢!

  不知廉恥的丁了了扶著檯子慢慢地坐了起來,無視了身邊那幾個兇狠的壯漢,只專註地看著陳七:「你說不疼,我就信你真不疼嗎?陳七,如今你的身子可不只是你自己的,你得替我愛惜著點啊!」

  畢竟是我縫了整整一宿的呢,我容易嗎!

  陳七捂著胸口咧嘴笑了。

  這兩句話的工夫,旁人卻又七嘴八舌把「不知廉恥」罵了幾百遍。

  「不知廉恥,說誰不知廉恥呢?」陳七叉腰,「我救我自己的媳婦兒,抱一抱怎麼了?你們嫉妒,回去抱自己家媳婦去呀!」

  不遠處四太爺哼地冷笑了一聲。近處的幾個漢子也不屑於嘲諷,他們只是無聲地圍攏上來,撲向丁了了,以及檯子上嚇呆了的佳佳。

  「姐姐閃開!」陳七再次驚聲尖叫,「快!快跪下,向東磕頭!」

  丁了了此刻的確是爬不起來的,坐在地上很順利地換成了跪姿,然後心裡一慌,不知怎的就順從了陳七的命令,飛快地俯伏下去。

  然後陳七的大笑聲就壓倒了所有的喧嘩:「哈哈!拜完了拜完了!三拜禮成,我和姐姐成親了!」

  這時佳佳已經被人抓住提在手裡,半空中非常捧場地高叫了一聲:「姐夫!」

  「哎——」陳七拉長了聲音答應得又響又亮。

  然後立刻沉下臉,看向眼前的男人:「我陳某人的小舅子是你能動的?放開你的臭手!」

  男人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眼神示意同伴趕緊去捉丁了了。

  陳七扶著檯子站定,冷臉看向四太爺:「我大概是忘了自報家門了——丁老太爺有禮,晚輩陳縉,行七,家父曾任揚州刺史,兩年前告病還鄉,如今在金陵城做點小小的綢緞生意糊口,不知可否向您老人家乞一分薄面……」

  他的話未說完,四太爺一向眯縫著的眼睛已經瞪得溜圓。

  金陵,陳氏。

  雖然陳七一早就自稱是金陵陳氏,卻也沒有人會往那個「陳」字上想。

  就算想了,至多也不過疑心他是陳家的旁支,就像本村人自稱是縣丞大人同族的旁支一樣。

  誰能想到他真是那個陳氏,陳思霖陳老大人的幼子!

  陳家,「京華十萬貨綢銀,九萬盡歸金陵陳」的那個陳家!出過一位宰相、三位刺史,還有一位統領十萬兵馬的三軍統帥的陳家!

  告病還鄉?陳思霖他算什麼告病還鄉?分明是他那個做宰相的兄長嫌他在刺史任上十年未蒙拔擢,認為他不是當官的材料,打發他回家料理生意來的!

  那個陳家啊。

  四太爺扶著拐杖怔怔地站了很久,竭力想作出不懼權貴的樣子來,卻還是在開口的一瞬間帶上了笑:「陳……陳少爺,您,又怎會流落至此?」

  「那也許是命運的指引,」陳七的臉上重新掛上笑意,「為了讓我在這裡遇見一位神仙似的姐姐,來做我陳家五百多口人齊心愛敬的七少夫人。」

  四太爺不由自主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丁了了,臉上笑容一僵。

  這,金陵城來的少爺果真是骨子裡帶的尊貴,就連看人的眼光都這麼……不同凡響!

  但就算再不同凡響,這會兒他也不敢罵了。四太爺遲疑著,悄悄擺手示意手下人放開丁了了姐弟,然後清咳一聲,轉移話題:「這,陳少爺,這火……您看,文山和文義他們兩個燒得很厲害,還有兩個孩子也受了傷……」

  「傷得很厲害嗎?」陳七向丁文義瞥了一眼,搖頭:「我看他沒什麼事啊,他還有力氣扔火把燒我夫人!」

  四太爺的老臉為之一紅。

  但陳七的話還沒完。他看向那個最先被燒著的漢子,繼續搖頭:「這一位也傷得不重啊!你看,他手裡的火把點著了架子,差一點就把我夫人這樣一位天仙似的美人燒成了灰,我只燒壞他半邊肩膀和一片肚皮,嚴重嗎?」

  「不、不嚴重!」四太爺忙搖頭。

  頓了一頓卻還是忍不住又說道:「可他們原本也只是為了替村裡教導晚輩,何況了了姐弟並未受傷,所以可否請陳少爺高抬貴手……幫他們免了這刑罰?」

  陳七皺眉,仔細看了看,原來丁旺身上若有若無的藍色火苗還在閃爍著呢。

  這是磷火,是他買通了丁旺的母親滿場子里撒了兩大把白磷的結果。磷火燒起來容易,破壞力卻不大,否則此刻丁文山丁文義兩人早已變成了兩團炭灰,哪能還似這般鬼哭狼嚎的!

  「要滅火嗎?」陳七笑笑,看了看丁文義身上的藍光,再看看高台上熊熊燃燒的火焰,搖頭:

  「你可知道,在今日這樣的天氣里,磷火是不能自行燃起來的。」

  深秋天氣潮濕陰冷,枯草上的露水到傍晚都未能消盡。這樣的日子裡,即便你跑到最老的墳窟子里去,也是碰不到鬼火的。

  那麼,是誰把山神廟前的霧氣烘乾了?是誰把深秋的寒意驅散了?

  陳七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漢子手裡的火把上,面沉沉,不再言語。

  四太爺當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他並沒有命人熄滅架子上的火,而是默默地盯著火焰看了很久,然後握住拐杖,抬起頭來:「陳七公子,即使您是金陵城最尊貴的少爺,也管不到我臨溪村清理自己的門戶。」

  「你什麼意思?」陳七啪地一甩袖子,「你還要跟我夫人過不去?」

  四太爺拈鬚:「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婚書文契,此刻稱她是你的『夫人』還太早。陳公子,我臨溪村三百年無忤逆之兒、無私奔之女,你此刻稱丁了了是你的夫人並不能免她的罪,只會適得其反。」

  臨溪村不認這個女婿,即便你當著眾人的面拜過天地神明,那也不算。

  「我是真不明白,」陳七氣得發笑,「她一個小姑娘,到底犯了多大的事,值得你這麼大張旗鼓、鍥而不捨、百折不撓地來設法殺她?」

  因為她不肯把她自己家的房子獻出去?

  那幾間破茅草房、再加上不知道在哪兒的那塊破荒地,滿打滿算能值二兩銀子不?

  就為了那二兩銀子的破東西,怎麼想都覺得不對……難不成是因為覺得冒犯了他老人家作為一村之主的威嚴?

  再不然,就是責怪她多管閑事,救了來歷不明的人回來?

  陳七不住地搖頭,只覺得這件事怎麼想都不通,心道這種窮山惡水養出來的刁民果真不可理喻。

  「你無非是想要錢,」陳七冷下臉,「等我家人過來,自然少不了你的謝禮。此刻你若敢動我夫人一根毫毛,實不相瞞,我陳家在金陵城赫赫揚揚數百年,也不全是靠著『和氣生財』來的。」

  四太爺垂下目光,針鋒相對:「我臨溪村數百年綿延不滅,也不全是靠著『謹小慎微』來的。陳七公子,我可以不要謝禮,不能不要規矩……」

  「太爺,太爺!」丁文義忽然撲了過來,自己拍打著身上的火苗,急急:「太爺,不管怎麼說,現在殺了了確實不對了!她原本就沒有犯什麼大不了的錯,何況又是陳少爺的……朋友,您就看在陳少爺的面子上,先、先留她幾天……」

  先留她幾天下,到時候看她確實沒什麼用處再殺也不遲嘛!否則萬一得罪了陳少爺,那可就壞了事了!

  四太爺當然知道丁文義在打什麼算盤。

  他原本想說臨溪村的規矩無論何時都不能破,遲疑半晌又把這句話咽了下去,為難道:「照規矩,丁了了實在是必死之罪,但看在七公子份上,可以算特赦。——先軟禁在家中,過幾日再行定奪!」

  過幾天,看看陳家來人的態度如何。

  陳家若是把她當個人看,哪怕當侍妾當婢女,他都可以改口說是臨溪村與有榮焉不勝榮幸;反之若陳家大為惱火,他也可以二話不說把人拖出去砍了,就說那是個誰都管不了的傻子,玷污了您家小少爺的令名實在抱歉,您可以再殺那傻女的弟弟和叔叔出出氣。

  四太爺越想越覺得這樣進可攻退可守十分周全,便忍著冷笑向丁文義點了點頭:「就這麼辦吧,這幾日他們姐弟就由你照看著,不許再出差錯!」

  丁文義心道我可沒出過差錯,臉上卻已是笑容燦爛:「太好了,了了、佳佳,我們可以回家了!還有陳少爺……」

  「陳公子自然是去我那兒住!」四太爺冷冷道,「他是貴客,身上又有傷,難道跟你們去住破茅屋、睡草席嗎?」

  丁文義敢怒不敢言,幸好陳七已自己叫了出來:「你要我跟你住我就跟你住嗎?我為什麼要跟你一個糟老頭子住!我要跟我姐姐……跟我夫人住!」

  「陳少爺!」四太爺冷下臉,恢復了先前威嚴挺拔的模樣:「這於禮不合。你若真心把了了當妻房看待,這幾日就更該尊重,不要惹出閑話來,讓了了失歡於家中長輩,將來無法立足!」

  陳七皺眉盯了他一陣,笑了:「那好,我就聽你安排,等家中長輩來!」

  四太爺很欣慰,忙喚人來攙著他走,熱熱鬧鬧歡歡喜喜。

  村中眾人雖然沒有看成燒死人的大戲,但丁文義丁文山兩個人先前在地上打滾已經很好看,而且想到過幾天村裡可能會有更大的人物來,於是大家都很滿意,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回村的路上灑滿歡聲笑語。

  丁了了沒笑。

  她伸手拉住正要去追陳七的佳佳,又回頭看向丁旺:「大叔怎麼還不走?」

  「你,」丁旺看著她,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你要小心四太爺,他是從來不肯把好處讓給旁人的。你對陳少爺的救命之恩,他也不是不敢搶。」

  丁了了歪著頭看了他一陣,笑了:「好,我記住了。多謝大叔提醒。」

  說罷牽著佳佳轉身邁步,在丁文義走過來之前向他迎了上去。

  留丁旺在原地搖頭:「提醒了也沒用,初生牛犢,拿什麼去跟老狐狸斗!」

  他卻不知丁了了耳力極佳,清清楚楚把他這句話聽到耳朵里,笑意更深:「我可不敢跟老狐狸斗。我也不敢提什麼『救命之恩』。被他那種人感恩,可不是什麼好事。」

  感謝四太爺,把陳七那個麻煩精給她帶走了。

  接下來她也沒了旁的累贅,只需要帶著佳佳從這村裡溜出去,將來山高水闊,她可跟這裡的人再沒有半點兒關係了!

  想到此處丁了了心中大為舒暢,抬頭卻看見丁文義走過來,滿臉堆笑:「妮兒,你先別惱,四太爺雖然說了軟禁你,但也就是這幾天,等陳家的人來了就好了!」

  等等,軟禁?

  丁了了的臉色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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