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好看了,不給他看
竟然要軟禁。
也就是說那老東西一早就知道她拜堂不是真心,卻出於種種考慮決定將她控制在手裡,以便隨時作出應對。
比如,殺掉,打死,或者獻出去。
丁了了看著籬笆牆外守著的那兩個人,氣得撿起一根柴禾啪地扔了出去。
佳佳扯扯她的衣角,怯怯的:「阿姐別生氣,二叔不是說了只軟禁兩三天?等姐夫家裡的人來了,咱們就能出去……」
「你怎麼知道他的家人一定會來?」丁了了問。
佳佳呆了一呆:「不會來嗎?」
丁了了轉身在石墩上坐下,默然良久。
金陵城的大富之家丟了小少爺,那是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人找回來的。
可如果那個小少爺在家中並不受寵呢?比如說,假如他的生母是個卑賤的奴婢?又假如他的父親兄長把他看作全家的恥辱?
又如果,那個小少爺並不是被仇家追殺失蹤,而是被當朝太子……
若是那樣,他的父兄即便要找他,只怕也不是來尋他回家,而是來送他上路的!
這樣想想,丁了了忽然覺得那陳七其實也挺慘的。
「阿姐,」佳佳在她身邊蹲下來,小心翼翼:「那如果姐夫家裡的人不來,四太爺是不是會很生氣?是不是還要殺咱們?那時候你和姐夫還可以再使妖法嚇唬他嗎?我想咱們能不能……乾脆使妖法讓四太爺變成個啞巴就好了,反正他只會罵人!」
丁了了笑了。
這小子,還信妖法吶?難怪先前被綁在山神廟一點也不著急,原來他根本就沒懷疑過他的妖怪姐姐救不了他?
還真是傻人有傻福。
但如今這個局面一直傻下去也不行。丁了了起身進屋,隨手將陳七用過的葯碗收拾了扔到一邊,冷笑:「即便陳七的家人來了,也不代表咱們就有了活路。——你相信他那樣的人家,會認我這樣一個一無所長的村姑是少夫人嗎?」
「為什麼不認?」佳佳不解。
丁了了舀了瓢水,澆著手抹了把臉,抬頭:「佳佳,我好看嗎?」
這個問題先前問過。佳佳嗤地笑了:「不好看。」
不好看。滿臉都是泥水啊血水啊糊得像水溝里的泥鰍一樣,一時半會兒洗不幹凈。
但洗乾淨以後是很好看的。阿姐從小就好看,村裡人從前都議論過,說她像娘,是個……禍水。
後面那幾句話佳佳沒說,丁了了也不知道。但當她用了三瓢水把臉洗得能看清五官以後,她就看著水瓢里映出的那張臉愣住了。
這叫,不好看?
如果這叫不好看,那就難怪陳七指著她先前那張糊滿泥巴的臉叫「天仙」了——這個世界瘋了嘛!
也不對。
丁了了忽然又想起了先前的那幾場怪夢。
夢裡陳七身邊環繞的那幾位姑娘個個都是好看的,而陳七也嘲笑過她是個「叫花子」,一回頭卻又說「小叫花子還挺俏」。
這就讓她不能不懷疑,陳七幾次誇她好看,其實只有夢裡那一次是真的。
莫非在夢裡,她的臉並沒有糊成這樣?莫非在夢裡,陳七看到的她只是衣衫破舊一些,而並不完全是她在現實中的樣子?
這個懷疑並非沒有來由。丁了了清晰地記得,當她在現實中摔成爛泥一動也不能動的時候,夢中卻可以活動自如,僅僅肩頭和胸口有一點點微痛……
所以夢境終究還是虛幻,那夢裡的她臉上沒有泥水又有什麼奇怪?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事情就不太妙了。
也就是說陳七並非沒見過夢裡的她。他只是沒有認出她,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滿臉泥巴的小村姑就是那個「俊俏的小叫花子」、也就是那個「太子派來的姦細」!
這個猜測實在有些瘋狂,但丁了了偏覺得的確有這種可能。所以她在門檻上獃獃坐了一陣,然後忽然回頭喊佳佳:「下次如果要見陳七,你記得提醒我把臉包起來!」
佳佳乖乖地點了點頭,然後卻又扁了嘴,要哭:「為什麼要把臉包起來啊?姐夫嫌你不好看嗎?那你再洗乾淨點,讓他看……」
「不是。」丁了了搖頭,「是我太好看了,不想給他看。」
佳佳噗噗地笑了。
可是笑完之後氣氛並沒有變得輕鬆。小娃娃只得先跑出門外去把丁文義送來的柴草搬到灶前,然後才又遲疑著轉回來,問:「阿姐,姐夫是不是……其實不想成親?我看他不像真的高興!」
丁了了抓了兩把小米淘乾淨丟到鍋里,舀上水,笑了:「沒事,我也不是真的要成親。」
佳佳愕然。
丁了了拉過草墩子在灶前坐下,扯了幾根松枝點上火開始專註地燒飯,不再閑談。
這種事也不好向佳佳解釋清楚……說起來陳七是一肚子花花腸子,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入贅」是陳七提的,動機不明;拜堂卻是她提的,為的是鬆綁、逃命。
後來在山神廟前真的拜了堂,她也並不是真打算嫁給陳七,而是轉過了一個更自私的念頭——她覺得陳七可能不會把一個救命恩人當回事,但自己拜過堂的女人,他多半還是會順手救一救的。
當然,這一次陳七心裡是怎麼想的,她依然不知道。
也許他只是覺得好玩,也許即使拜了天地,她在他眼裡也依舊什麼都不是。
那樣一個人,誰看得透呢?
……
四太爺也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讓人看不透。
明明先前還在為了那個小傻子要死要活的,一轉眼卻又可以在他這裡賓至如歸。他特地命人從地窖里取出的好酒、幾個孫媳忙忙活活張羅的一大桌子飯菜,這小子享用得沒有半點兒不安,才只兩杯酒下肚,就開始雙眸閃閃地看著他叫「爺爺」了。
四太爺心下頓時有些熏熏然,忙扯著鬍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維持著老年人穩重的微笑,舉杯:「陳公子在金陵繁華富庶之地,必是見慣了天下奇珍。我這小小臨溪村便是傾盡所有,宴席只怕仍嫌簡薄了些。唯有這桃花釀據傳是百年前桃仙人留下來的古法釀製,醇美無比,還請公子不棄,再多飲幾杯才是。」
陳七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笑道:「謝謝爺爺,這酒的確甘美無比。雖然我身受重傷,夫人再三叮囑不能飲酒,但人生在世所圖不過一醉,我便是在爺爺這裡喝死了,心裡也是歡喜的!」
四太爺臉上笑容一僵,忙叫人撤去了他的酒杯,不安道:「倒是老夫思慮不周,忘了重傷之人不宜飲酒……麥姐兒,快去換蜜水來!」
他的小孫女丁小麥忙答應著跑了出去,急得陳七哎哎叫:「跑什麼呀跑什麼呀?我少喝幾杯沒事的呀!我夫人這會兒還不知道有沒有飯吃,我一定要替她吃點好的喝點好的,然後才好回去跟她說呀!」
桌旁服侍的幾個媳婦立刻神色尷尬,四太爺卻哈哈笑了:「你這年輕人,真是……了了是我們村裡自己的孩子,老夫還能委屈了她不成?你放心,飯菜早已給她送去了一份,餓不著她!」
「是嗎?爺爺對我可真好,——呀,謝謝小麥妹妹!」陳七一邊對四太爺笑,一邊又忙站起來,雙手接過丁小麥遞過來的蜜水,一臉笑容幾乎要溢出來。
丁小麥頓時紅了臉,連一句客套話都沒說出來,一甩手噔噔噔跑了出去。
四太爺看了,哈哈大笑:「這孩子……公子別見怪,山裡的女娃娃們沒見過世面,外客跟前都是不會說話的。」
陳七忙舉杯客套:「小麥妹妹很好,聰慧靈秀,一看就知道是爺爺你的嫡親孫女!」
四太爺聞言愈發暢聲大笑,連著喝了兩杯酒才又捋捋鬍鬚,抬起頭來:「說這孩子像我,那還是小看了她了。不是我誇自己的孫女,麥姐兒雖是個山裡女娃,頭腦見識卻也未必就比外頭的人差!你道山裡的人都是睜眼瞎是不是?我麥姐兒是跟著好古先生念過書的!她模樣兒俊、手又巧,繡的帕子縫的荷包拿到鎮上那是人人爭搶的!」
「是,」陳七又飲下一口蜜水,眼睛亮亮:「有您這樣的爺爺,小麥妹妹自然是得天獨厚,要讀書要學針線都好,將來強爺勝祖振興家業,未必就比不上人家的男孩子!」
四太爺十幾杯酒下肚,老臉紅得像塗了一層鐵鏽,聲音也高了起來:「那當然!我這個孫女,心靈手巧!將來誰娶了她,那才叫有福了!這桃花釀你剛才嘗過了沒有?這是我孫女釀的!這些年要不是為了在家裡陪我,她去鎮上開家酒坊也能過得比旁人都強!」
「啊,原來小麥妹妹還會釀酒,那可真是聰慧絕倫,神仙一般的人物了!」陳七撫掌贊道。
四太爺放下酒杯,眯著眼睛看了他一陣,又搖頭,嘆氣:「什麼神仙一般的人物,生在這山裡也都耽誤了!這孩子我是當明珠寶玉一般愛惜著,總想為她尋一個出眾的夫婿,一直未能如願。如今她漸漸大了,我又不知還剩多少日子,唉,將來……」
「爺爺放心,」陳七也放下了手裡的蜜水,神色鄭重:「小麥妹妹這般出眾,將來一定會尋到如意姻緣的。月老爺爺在天上都看著吶!」
這一次四太爺沒有很快接話。他重新拿起酒杯斟滿,仰頭喝下,許久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陳公子,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麥姐兒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實在是本本分分的一個姑娘,沒得挑!你就算把她帶到城裡去,她也不會給你丟人!」
「當然當然!」陳七立刻點頭,「金鳳凰遲早要飛出山窩的,外頭有更廣闊的天地等著她吶!」
四太爺手中酒杯啪地敲在了桌上。
陳七一眨眼,雙瞳立刻水汪汪,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爺爺怎麼了?生氣了嗎?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四太爺一時為之氣滯,停頓許久才搖搖頭:「沒生氣。陳少爺,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替我把麥姐兒帶出去。不拘是做偏房還是做侍女,都可算是她的造化。」
「這算什麼造化!」陳七大驚,拍桌,臉色通紅:「小麥妹妹是神仙一般的人啊!誰敢收她做偏房?誰敢用她做侍女!不是我說大話,我的小麥妹妹就算進宮當娘娘,那也是綽綽有餘的!」
他越說越激動,竟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搖晃晃,揮手跺腳:「……誰敢輕慢我小麥妹妹,我陳七第一個跟他急!」
話說完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向前撲出去撞到桌上,滿桌子杯盤瞬間叮叮噹噹狼藉一片。
這是醉了。
旁邊陪坐的幾個人忙上前來扶,不免暗暗埋怨年輕人酒量淺,只喝兩三杯就醉了。
四太爺坐著沒動,面色沉沉。
直等孩子們苦著臉把桌子收拾好,他才伸手取過拐杖,慢慢地站了起來:「麥姐兒呢?」
他的小兒媳婦李三娘忙道:「在外頭帶著娃娃們采桂花呢!」
「這時候了還採什麼桂花!」四太爺手中拐杖重重一敲,「陳公子的住處安排好了沒有?被褥、枕頭、火盆、熏香、痰盂、夜壺……都備齊了沒有?」
李三娘紅了臉,低聲:「被褥已經安置好了,旁的零碎東西我叫了魚哥兒去安排,這會兒只怕還在收拾……」
「糊塗!」四太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擺手示意幾個孫子攙扶陳七出去,然後才黑著臉,壓低聲音:「讓魚哥兒去做什麼?喊他回來!換麥姐兒去!」
「這怎麼……」李三娘大吃一驚,隨即醒過神,忙將質疑的話咽回去,臉卻白了。
這件事,真的,合適嗎?
但不管她認為合適還是不合適,老人家決定的事都沒有反駁的餘地。
所以陳七捂著胸口撒著酒瘋踉踉蹌蹌被人拖進客房的時候,丁小麥就已經捧著香爐在焚香了。
但香爐這種東西原本就不是山裡常用的,再加上天氣濕冷香料受潮,她哆哆嗦嗦鼓搗了好一陣子,始終沒能把那幾支據說很名貴的熏香點燃。
眼看護送陳七回來的幾個堂兄都出去了,丁小麥忍不住用眼角瞟向門口,兩隻手抖得更厲害了。
最後出去的二堂兄果真哐啷一聲關上了門。丁小麥騰地跳了起來,抬腳就要向外跑。
卻還是遲了一步。
門外嘩啦啦一陣響,那是房門從外面被關上了,還上了鎖。丁小麥拉住門閂用力搖晃了幾下,沉重的木門紋絲不動。
小姑娘愣在原地,盯著門閂怔怔地看了一陣,眼圈驀地就紅了。
但她很快又醒過神來,忙轉身奔向窗口……卻又慢了一步。
這屋子僅有一扇窗戶是能打開的,上面原本糊了從鎮上買來的很透亮的明紙,此刻看過去卻只有漆黑一片。
窗戶被人從外面封上了。泥磚一層一層摞上去,封得像牆面一樣結實。
丁小麥只覺一股涼意從頭頂澆下來,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
額頭上卻涔涔地流下了冷汗。
她獃獃地在窗前站著,良久良久,終於又試探著向前邁出一步。
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挪回桌旁,重新撿起了火石,開始焚香。
香料仍然潮濕,她卻忽然不急了。一下一下,火刀擦過火石,細小的火花迸濺,嚓!嚓!嚓!
時間就在這些細碎的聲音中一點點溜走,不知過了多久,那點火光終於沒有再熄滅,一縷細細的白煙從熏香上面緩緩升起。
丁小麥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
然後就聽見笑聲在身後響起,緊接著是吱呀一聲床響,再後面是腳步聲響……
她驚恐地轉過身,臉上笑容未及斂去便已僵住,早已干透的冷汗唰地一下子又冒了出來。
「你、你別……你怎麼、怎麼醒了?」她雙手向後撐著桌子,瑟瑟發抖,完全沒有力氣站起來。
陳七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彎腰,看著她:「你在怕什麼?」
「我不怕!」丁小麥慌忙搖頭,「我只是、只是怕你生氣……我知道你不喜歡爺爺,你一定也討厭我……」
嗯?
陳七收回目光,直起了腰。
丁小麥立刻長舒一口氣,也坐直了,低頭囁嚅:「我爺爺從來沒有白白做的事。他邀你來家裡住、又款待你,一定想要很大的好處。你要是臉皮薄些,就會被他敲竹杠……」
陳七哈哈地笑了。
丁小麥愕然地住了口,仰頭看著他。
陳七搖搖頭沒有再問什麼,只隨手指了指桌旁的兩張椅子:「我要養傷不能把床讓給你,你今晚就睡那兒吧。」
丁小麥忙不迭地點頭。生怕陳七懷疑她有壞心似的,立刻就跳起來將兩張椅子搬到一起,靠了上去。
陳七反而不著急回去睡,在桌旁站了一會兒,又坐下來看著香爐里的那一縷煙,問:「明天,你打算怎麼辦?」
丁小麥原本就瞪大了眼睛睡不著,聽見這話又坐了起來。
怎麼辦?沒法辦。
她又不傻,當然知道她爺爺打的是什麼主意。
此時此刻她甚至彷彿能聽到一陣陣尖叫和喧嘩,那是她的父親在怒吼、母親在哭鬧、爺爺吹著鬍子敲著拐杖在為她「主持公道」……
可是她大概一輩子都得不到她想要的公道了。
她該怎麼辦?天亮之前吊死在這間屋子裡?還是天亮之後撞死在西大門口的影壁上?
……
陳七在桌旁穩穩地坐著,盯著小姑娘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終於心滿意足,打著哈欠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