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寫休書
丁了了自己才是個真正的小可憐。
卑微的身份和無依無靠的處境決定了她的命運始終捏在別人的手上。明明她已經反覆強調陳七死不了了就算髮燒也不要緊只要及時退燒就可以,四太爺卻遲遲不肯鬆口讓她走,甚至還在門口栓了兩條大狼狗,動不動就嗚嗚汪汪一通亂叫。
真是欺人太甚。
丁了了環視這間因為封住了窗戶所以大白天仍需要點蠟燭的屋子,長吁短嘆。
陳七躺在床上發燒燒得眼睛都睜不開,卻還要咧著一張嘴笑:「娘子你不要嘆氣呀,不能出門也是高興的事!從前你一直忙忙碌碌的,我都沒有機會好好跟你說說話!」
丁了了趴在桌上向他翻白眼,表示並不想跟他說話。
陳七也不生氣,只管笑呵呵自己說自己的:「你不知道,那天我在陷阱里第一次看到你,背著光看不清臉,只看到你周身環繞著一圈白霧,像神仙一樣……」
丁了了想起那天的事,抬了抬眼皮。
哦原來那天他一開口就喚「美麗的姑娘」是因為沒看清臉,不是真瞎啊?
那還不如真瞎呢。沒看見臉就敢信口恭維,虛偽!狡詐!巧言令色!這種人最壞了!
陳七朝她擠了擠眼,繼續說:「……那時我就想,我陳七此生乃喪家之犬一條,哪裡有福分會遇見這樣一位神仙姐姐啊?想來多半是前生的善緣,我上輩子肯定是個大大大大大善人……」
不對,丁了了在心裡道,我看見過你打你娘,你還要殺我,你不是善人。
陳七不知道她心裡的念頭,一臉感慨繼續道:「後來娘子救了我的命,還願意跟我拜堂成親,我就知道老天果真來眷顧我了,我這輩子的苦難都過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丁了了聽得滿肚子不耐煩,敲敲桌子無奈道:「你省省力氣吧,不要說話了!」
這會兒又沒有外人你在我這兒裝什麼情深義重吶?為什麼救你的命你不知道嗎?為什麼跟你成親你不知道嗎?
陳七彷彿真不知道,聞言笑得更加燦爛:「娘子不用心疼我,我有分寸!我為了你也要愛惜我的性命啊!你看,這次那個庸醫把我害得那麼慘,我還是只用了一夜就醒過來了!我捨不得死嘛!我還沒有跟娘子圓房,還沒有生一窩小娃娃……」
打住!丁了了噌地坐了起來。
誰要跟你……圓那什麼房,誰要跟你生一窩小娃娃?生那玩意兒幹嘛?等你將來被抄家滅族的時候一起拉上斷頭台,像切蘿蔔似的一刀一個好看嗎?
丁了了越想越氣,忽然意識到這筆生意自己還是虧了。
「咱們和離吧……不對,你是入贅的,我可以給你寫休書!」她醒過神來,忙吩咐佳佳去桌上拿紙筆,「越快越好,這事兒不能耽誤!」
「誒?哎哎哎?!」陳七嚇到了,「姐姐姐姐,這不對啊!好好的為什麼要和離?為什麼要寫休書?是我哪裡說錯了嗎?你要是不想生一窩娃娃,咱們可以只生一個……你不能一言不合就寫休書啊!頭頂上過往神仙都看著呢!婚姻大事豈同兒戲!」
不是兒戲嗎?
丁了了握著筆,怔怔。
怎麼不是兒戲?全村人都知道他們的婚事是一場兒戲。
就算不是兒戲也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如今大家也算是兩訖了,不能一拍兩散嗎?
在今天之前,丁了了並沒有覺得一拍兩散是一件很迫在眉睫的事,但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她忽然有些慌了。
她不住地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要繼續糾纏下去,否則只怕將來無法脫身……或者也許會不想脫身了。
這個陳七很可怕!
他明明是個壞人,卻偏偏生了那樣的一張臉、那樣的一張嘴,讓人……
可惡!
丁了了啪地擲下筆,重新趴在了桌上:「我真是糊塗了。婚書都沒有,寫什麼休書!」
「婚書,我們可以寫啊!」陳七在枕上掙扎著要坐起來,「那有什麼難的?或者你嫌不夠正式,那就等我家人來了,再……」
「先別說了!」丁了了煩躁地擺手制止了他的絮叨,伏在桌上不肯抬頭。
亂七八糟,亂七八糟,這都是些什麼事兒!
她連自己的來處都還沒搞清楚呢,這會兒哪有閑情去想別的!
這個陳七真是煩透了!一場各取所需的假婚事被他翻來覆去地說,鬧得跟真的似的,他覺得很好玩是不是?
那麼多話,那麼多話!
「阿姐,」佳佳在旁小心翼翼地提醒,「你這兩天話也很多……從前你一天都難得開一次口的。」
「我這不是被煩的嗎!」丁了了捶桌,「一個兩個都來我跟前哭!女的哭完了男的哭!哭完了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我都還沒哭!」
佳佳縮縮脖子不敢再說話,一回頭卻又看見丁小麥站在門口,怯生生:「我來看看你們有什麼需要的……是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事!」丁了了趴在桌上抬了抬眼皮:「你要是真想幫忙,就替我去告訴你爺爺,陳七死不了了!他一口氣能說一車子的話!」
丁小麥低聲道:「爺爺已經知道了。他贊你醫術高明,說要給你封一份厚禮。」
「那太好了!」丁了了一下子坐了起來,「謝禮就直接送到我家裡去吧!這一趟我的差事也辦好了,現在我要回家!」
丁小麥抬頭看了她一眼似是驚訝,之後忙又垂下頭,低聲道:「好。我送你們回去。」
啊?丁了了一愣。
答應得這麼痛快?
先前不是任憑她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鬆口嗎?今天早上不是還說了除非陳七徹底痊癒能蹦能跳,否則她就算熬白了頭也不許出這道門嗎?
那個老傢伙到底又在搞什麼?
莫非是估摸著陳家的人差不多要來找了,所以打算在那之前讓丁小麥和陳七徹底把飯煮熟?
思來想去只有這一個猜測最合理。於是丁了了起身緊了緊臉上包著的頭巾走到陳七床前,冷聲:「我要回去了。你需要的葯我留了一些在這裡,不夠再叫人去取。還有——」
她彎腰從藥箱里取出一個粗瓷小瓶遞給他:「如果你要做別的,記得先吃這個葯,免得撐不住又死了,我不一定趕得及來救你。」
「你不許走!」陳七掙扎著爬起來抓她的手,「誰許你走了?你又要丟下我,把我留給他們?你是不是真的不疼我……」
丁了了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拽到床上,立時著惱:「你不用說這種沒意思的話。陳七,別忘了你是怎麼住到這裡來的!」
當初四太爺可沒有綁著你。你自己已經作出了選擇,現在又抱怨旁人丟下你?世上的道理不是這麼講的吧?
說完這一句她便直起腰,一根一根掰開陳七的手指,甩手,後退,轉身:「佳佳,提上藥箱,咱們走!」
這一次陳七沒有挽留,靠在枕上目送她走出去,神色莫名。
……
一路暢通無阻地回到家,丁了了並沒有覺得鬆快。陳七令人生厭的笑語聲一直在耳中迴響,鬧得她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四太爺的謝禮卻很快送來了。
足足的十大串錢,兩雙烏木鑲銀筷子,還有一桌熱氣騰騰的豐盛的席面。沒有酒也沒有茶,但有一瓶甜香四溢的蜜水……令人食指大動。
丁了了覺得腹中還不太餓,佳佳卻已經一刻也等不得。小娃娃這幾日也算吃過了好些美味,是以看見了肉丸子炸雞腿覺得格外親切,二話不說就撲了上去。
先抓起兩個肉丸子塞進嘴裡,沒來得及嚼就咽了,然後又撈起一隻雞腿,一口就咬掉了半邊。
「阿姐快呲啊,」他口中大嚼說話含混不清,「涼了就不好吃了!今天的菜比前面幾天的都……哎喲!」
他話未說完忽然驚叫,手中沒啃完的雞腿啪地掉在地上,人已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
站在門口的丁了了瞬間閃身沖了回來:「怎麼回事!」
「疼……」佳佳小臉煞白,額頭上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滴。
丁了了心裡一沉,未及思考已將他抱起來面朝下放在腿上,俯身狠摳他的喉嚨:「快吐!吐出來!」
佳佳嗚嗚亂哭,很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剛咽下去的東西吐出了一些,臉色卻並沒有好轉,反而疼得渾身都哆嗦了起來。
丁了了見他再也吐不出什麼,只得先把人放下,跑去灶下掏了兩把炭灰回來,不由分說給他塞進了嘴裡。
然而這也沒有太大用處。丁了了自己的額頭上也很快見了汗,木著手腳跑進裡屋去翻出了葯櫃,找了幾樣藥材砸成粉末,和水給佳佳灌下去……
有用沒有用?她不知道。
能想的辦法都想了,生死有命,她終於可以得空喘一口氣,扶著僵硬的雙腿慢慢地走到桌旁,看那些菜。
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無色,無味。
江湖傳言中的神醫總能及時而準確地發現毒藥,並且在千鈞一髮之際想出解毒之法。
所以傳言只能是傳言。
事實上偏偏就有毒藥是無色無味的,再神的神醫也發現不了它……更何況她也不是神醫。
銀器試毒的說法倒是有兩分可信的,但也並不能立竿見影轉瞬昭彰。
丁了了抓起一雙銀筷子在盤子里攪了攪,過得好一會子才看見它的邊緣慢慢地泛起了幾分黑色。
有毒。
這確定無疑是有毒了。但是,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
用這筷子試菜就是個笑話,事實上等到筷子上看出異樣的時候,那菜早已被人吃下肚去了!
何況佳佳這熊孩子貪吃,根本就沒顧得上用這筷子……丁了了猛地站了起來,拔腿就往外面跑。
丁傳山這個老惡棍,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送來毒藥配著銀筷子,不止為了假裝光明正大,更是為了告訴她,她原本是有機會逃過這場算計的,只是她自己疏忽了,所以中毒活該、死也活該!
沒有什麼比「原本可以怎樣」更讓人痛苦的了。
如果她再細心一點、再謹慎一點,或者,如果先動筷子的是她……
不,不對!
奔跑中的丁了了猛然醒過神,狠狠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先動筷子的是她又當如何?佳佳不該死,難道她就該死嗎?
再謹慎一點又如何?她就活該時時如履薄冰、提心弔膽地過日子嗎?
這件事分明是那個老惡棍的錯,她憑什麼要責怪她自己!
老惡棍,王八蛋,丁傳山……
「丁傳山,你給我滾出來!丁傳山!王八蛋!」
漆得油亮亮的大門發出沉悶的響聲,丁了了抱著一截足有大腿粗的木頭一下一下地撞上去,喊得聲嘶力竭。
大逆不道的吼聲很快就吸引了眾多鄉鄰探頭探腦,一時卻沒有人湊到近前來。
敢直呼四太爺的名字、罵四太爺是王八蛋的人,幾十年都沒有出現過了。那個傻女,真瘋了嗎?
……
「她瘋了嗎?」門內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眉頭微皺。
旁邊用黑布裹著臉的瘦子發出一聲冷笑:「可不是瘋了嘛!鞋都跑掉了,光著腳就來了!看她這架勢,想必那個小的是死透了。這傻子倒是命大,三番兩次都弄不死她!」
「早說了讓你用最厲害的葯,」高個子冷哼,「你偏不聽,非要賣弄什麼無色無味、又給她配什麼銀筷子,現在好了?」
瘦子拽了拽臉上的黑布,咬牙跺腳:「我給她用的就是最厲害的葯!我敢說她肯定一口也沒吃,否則斷不可能跑出來!……二爺,您可不能懷疑我的用心,那賤妮子在太爺面前中傷我,又把我的臉毀成這樣,我怎麼可能對她心慈手軟!」
他說著話急得要賭咒發誓,高個子男人便攔住了他,淡淡:「韓爺不必這樣,我和我父親都不會懷疑你的用心,否則今日斷不會重新用你。」
那包著臉的男人正是韓聚韓大夫。此刻聽見對方勸慰,他不由激動得流淚:「多謝太爺、多謝二爺……我韓聚無依無靠流落到這個地方,要不是太爺收留,我早不知餓死在哪條山溝里……請太爺放心,那小傻子的事前頭是我惹了禍,後頭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的,哪怕是跟她兌命!」
中年男人搖搖頭,笑了:「倒也用不著兌命。一隻小螞蚱而已,這次死不了就讓她再蹦躂一陣,她還能鬧災不成?」
韓聚忙低頭連連稱是,又踮起腳向外張望一眼,壓低了聲音:「她在外頭大呼小叫,實在不成樣子,要不要把她弄進來……」
「她只管叫只管鬧,」中年男人冷笑,「你看門外有人理她嗎?所以說小孩子就是天真可笑,她莫非以為哭鬧一番、砸了我家的門,就會有人站出來幫她質問我父親?」
韓聚哈哈地笑了:「不天真怎麼能叫孩子呢?她心裡大約還以為陳少爺能給她撐腰……哈,我真想看陳少爺騎馬從她身上踩過去!二爺,她一個人在門口哭鬧太無趣了,咱們給看熱鬧的鄉鄰們添點樂子吧!」
「別急,聽裡頭吩咐!」中年男人笑容淡淡,十分持重。
當然真相是他能做主的事情並不多。四太爺在家中一向獨斷專行,兒孫們都只有服從命令的份。
……
此刻大門口的吵鬧卻還沒有傳進內院,因為四太爺他老人家很忙。
寬敞的堂屋裡笑語喧嘩熱鬧,酒香菜香脂粉香混雜四溢。四太爺側身站在左手邊第二張椅子前,正彎腰拱手將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往主位上讓:「陳爺,您快坐,快坐!寒舍簡陋多有怠慢,萬望海涵!」
「不敢不敢,」老者擺手辭讓,「丁老爺客氣了,我陳忠一介家奴不敢當這個『爺』字,這輩子也從未坐過主位,您可不要折煞我了!」
說罷惶恐不安地就要往後退。四太爺見狀急了,腰彎得更深:「陳爺,陳爺!您就當看在老朽年紀大的份上賞一次臉面,今日這主位您非坐不可!——您也休要再提什麼『家奴』,宰相門房七品官,這個道理老朽還是懂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身後招手,在場的三個兒子五個孫子就一齊跪下了:「請陳爺上坐!」
「您看,」四太爺攤手,「陳爺您要是不肯坐,老朽非但要被兒孫們嘲笑,更要被族中父老們議論無能,說我空言招待貴客,卻連一次筵席都辦不好……」
他神情誠摯姿態恭敬,連同桌旁伺候的幾個兒媳婦孫媳婦也都跟著你一言我一語地勸,堂中頓時喧聲震天。
陳忠推辭不過只得紅著臉坐了下來,兩隻手在腿上搓啊搓,顯得十分不自在。
四太爺卻像是得到了皇帝的恩典似的,歡喜得滿臉皺紋亂顫:「陳爺您嘗嘗我們山裡的野菜,還有我小孫女親手釀的桃花酒……這酒貴府少爺初來時也飲過兩杯,讚不絕口吶!」
看著酒杯送到眼前,陳忠只得欠身雙手接過,一時卻不肯喝,放到手邊看著,遲疑著開口:「丁老爺,老奴適才見過了我家少爺,他說……已經在此娶了少夫人?」
四太爺屁股剛挨著椅子就唰地一下子站起來了:「陳爺息怒,息怒!這件事純是那個女子瘋傻胡鬧,無人當真的!此時那女子正被軟禁在家,只要您一句話,老朽隨時叫人去將她亂棍打死……」
「什麼亂棍打死?」陳忠呼地站了起來,霎時氣勢凌厲:「我家少爺認定的夫人、我陳家上下幾千口子人不敢仰視的明珠寶玉,你,要把她亂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