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孩子好難啊!
丁了了沒在乎什麼陪葬不陪葬。
她三下兩下扯爛了陳七身上那件質地良好的綢衫,然後臉色立時一黑,回頭就叫四太爺:「姓韓的給陳七用的是什麼葯?現在還有嗎?」
韓聚哈地笑了出來:「你剛剛不是還很囂張嗎?怎麼,這會知道還得用我的葯了?我告訴你,甭想!你有本事,自己給他配藥吧!」
「我沒打算用你的葯。」丁了了唰地從腰裡拔出尖刀,「我是說,請四太爺幫我個忙,把韓大夫配的葯糊到他自己的臉上去!」
四太爺問:「什麼緣故?」
「什麼緣故?」丁了了冷笑,「太爺,您把陳七當搖錢樹還是聚寶盆我都沒意見,可我拜託您對搖錢樹聚寶盆上點心行不行?您找來的這個破大夫,他分明是來砸您聚寶盆的!」
「你是說,葯不對?」四太爺面色沉沉。
韓聚氣得跳腳:「你個小傻子懂什麼?你學會給你自己洗尿布了沒有?半個月前你還在大街上流哈喇子呢!」
「我沒說你的葯不對。」丁了了面無表情,「但是也許你的葯自己會說。你若心裡沒有鬼就照我說的做,如果兩天之後你的臉沒爛,我就信你不是故意來殺人的。」
韓聚一口氣沒喘順當,臉色立刻就紫了。
丁了了沒有再多話,低頭在火盆前專註地烤著尖刀,不慌不忙。
四太爺已經徹底黑了臉,揚聲吩咐兒子:「去把韓聚的葯拿來!看著他自己塗到臉上去!這幾天你們盯緊點,他要是敢擦掉,就給我打!」
他兒子毫不遲疑高聲答應了,韓聚的額頭上立刻冒出了汗:「太爺,我、您……您不能聽這個小傻子的啊!她能懂什麼……」
「她可以什麼都不懂,」四太爺冷冷道,「但你不能否認陳公子是在她家裡醒來的,又是在你手裡治壞了的。——帶走!」
門外兩個漢子立刻衝進來抓住人就往外拖,急得韓聚嘶聲嚎叫:「小傻子你會後悔的!你這是在斷你自己的後路!我用的藥方只有我自己懂,你可別求到我頭上……」
丁了了並沒有打算求到他頭上。
她先是吩咐佳佳拿了她昨晚做好的藥丸餵給陳七,又叫人端來熱水洗掉了陳七傷口上的藥膏,然後就搬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來,開始專心致志地……用刀刮陳七傷處的肉。
四太爺在門口看了一陣,居然忍住了衝進來威脅她的衝動,佝僂著背拄著拐杖嚓嚓嚓地走了。
環境頓時變得安靜。
佳佳是個很好的孩子,勤快又乖巧,從來不在不該開口的時候多問。所以丁了了從早晨忙到天色擦黑,又是割肉又是縫傷口又是灌藥鬧了好大一場,一直順順噹噹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蠟燭不知換過了幾根,空氣里葯香血腥氣混著煙火的氣味熏得人頭暈。丁了了終於扔下了最後一個藥瓶,伸個懶腰:「收工!」
佳佳嗷地叫了一聲,彷彿被打開了某種機關,立刻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阿姐真的可以收工了嗎?他死不了了嗎?四太爺不會殺我們了嗎?陳七醒來以後會跟我們走嗎?阿姐你剛才用的那個紅色的葯是什麼呀?味道好難聞……」
丁了了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雙手捂住耳朵,趴在了床沿上。
佳佳慌忙住口,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蹲下去開始收拾藥箱。
這時門板上卻忽然傳來咚咚兩聲響,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外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丁了了有氣無力地嘀咕了一聲「不行」,那人卻沒聽見,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陣飯菜香頓時蓋住了滿屋子藥味。
有吃的!丁了了頓時來了精神。
抬頭卻看見佳佳臉色不善,瞪圓了眼睛盯著來人,兩個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你是,小麥姑婆?」丁了了立刻明白了。
丁小麥低著頭走進來將手中食盒放到桌上,答了聲是:「你不常出門,所以不太認得我了。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洗衣裳差點滑到井裡,是你在旁邊拉住了我……」
丁了了搔搔頭皮,一臉尷尬。
丁小麥的臉就更紅了,只得咽下話頭,低聲道:「我知道你在忙,不敢打擾,所以在外面等了很久……這是晚上新做的飯菜,應該還是熱的,你嘗嘗看。」
「沒有茶嗎?」丁了了問。
丁小麥忙道:「原是想給你泡茶的,可是我娘說你忙了一整天,最好先吃飯,等緩過精神再喝茶……不過我聽說不常喝茶的人乍喝容易睡不著,我……我覺得你今晚最好不要喝。」
她越說聲音越低,垂著頭看著腳尖,一副隨時準備哭的樣子。
丁了了反倒給她惹笑了。
這跟原先想的不一樣啊。這位小姑婆表現得這麼乖,她還怎麼罵人啊?扯頭髮抓臉也下不去手啊!
她心裡不好意思,佳佳卻沒有這個顧慮,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翹起了腳:「喂,小姑婆,我聽說你要給我姐夫作妾?」
「我沒有!」丁小麥抬起頭,眼淚立刻掉了下來:「了了,我是不願意的!都是爺爺安排……我沒有辦法,我真不想搶你的,你信我!」
話說開了,丁了了也就鬆了口氣,學著佳佳的樣子翹著二郎腿坐了下來:「小姑婆,我信不信你不重要,你情願不情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陳七這副破身子現在還不能亂來。你們為了自己的私慾,差點把他的命都玩沒了,這就真的有點過分了。」
「我知道!」丁小麥腿一軟坐到地上,哭了出來:「我沒有跟他亂來啊!我知道他有傷,我知道他剛跟你成了親,我怎麼會做那麼喪良心的事……我也是個人,我也要臉的啊!」
啊喲,四太爺的孫女居然是要臉的?丁了了大吃一驚。
丁小麥跪坐在地上,抓住她的裙角:「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們家了,可是你要相信我,我和我爹娘都不同意爺爺這麼做,無奈爺爺他一意孤行……我替我爺爺賠罪行不行?你不要遷怒我爹娘,陳公子若是死了,我陪葬……我一個人陪葬就夠了!」
丁了了皺眉,蹲下來抓住了她的手腕。
丁小麥誤會了,忙道:「我問心無愧,你可以檢查,我……我真的沒有跟他亂來,我不敢……我不敢的!」
「不是,」丁了了終於有些臉紅,尷尬道:「我沒有不信你。我是想勸你別哭了。別忘了你是長輩,在我面前哭成這個樣子不好看。」
丁小麥嗤地一笑,忙又雙手捂臉擦淚:「就知道你要笑我……」
「我可沒笑你,我都快氣死了!」丁了了一把將她拽起來,氣呼呼:「我自己的傷還沒好吶,熬著夜掙著命費事巴拉把他從閻王爺那兒搶回來,你們又要給我送回去!送回去就算了,還要到我跟前來耀武揚威!賞我吃冷飯、還要給我敬茶!你自己說,換成你你氣不氣?」
丁小麥低著頭抹著淚只說「我不知道」,鬧得丁了了又攢了一肚子憋屈:
「倒好像我欺負你了似的!咱倆人誰欺負誰啊?我說你們家人怎麼都這樣?你爺爺唱白臉你唱紅臉,你侄子塗個白鼻子上躥下跳……唱念做打稀里嘩啦一片熱鬧,耍我玩吶?下一步是不是你爹娘又要闖進來,說我欺負他們的寶貝閨女,要打死我出氣了?」
丁小麥忙又賠罪,哭得一抽一抽的:「我不敢欺負你,我父母也不敢過來惹你生氣……我知道你和陳公子是同生共死的情分,非比尋常……」
「打住!」丁了了唰地坐直了,一臉驚恐:「誰說我跟他的情分非比尋常?誰說我要跟他同生共死?我告訴你不要套我的話哦,我是不會給他陪葬的!他只管死他自己的,我不跟他共死!」
丁小麥被嚇呆了許久,忽然噗地又笑了。
丁了了看著她這意思彷彿不信,忙賭咒發誓:「我跟你說,我是認真的!我跟陳七一點情分也沒有……不對,有一點,我看他就像看我種的菜我養的雞,不想他被別人糟蹋,除非給我錢!哎呀也不對……總之你休想騙我給他陪葬!我知道陳七是塊肥肉誰都想咬一口,等我把他治好了,你們想怎麼咬就怎麼咬,別來惹我就好了!」
丁小麥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好看的杏眼眨呀眨,彷彿明白了,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丁了了忽然氣急,站起來擺手就要攆人:「不跟你聊了!你的飯菜我收下了,你的心意我也明白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丁小麥猶豫著覺得還有話沒說完,佳佳已跳起來跑到門口作出了恭請的姿勢:「小姑婆,我和阿姐要吃飯了,慢走不送哦!」
於是丁小麥就糊裡糊塗地站了起來。
她是很不會對旁人說「不」的,眼下姐弟二人都在攆她走,她就只能乖乖出門。
但到底還是在門口又停住了腳,轉過身來低聲道:「你別擔心,爺爺被陳少爺的傷嚇怕了,這幾天不會為難你。你們有什麼想要的只管叫人去尋我,我一定竭盡全力……」
她似乎的確怕羞得厲害,話說完沒等丁了了再出聲,她自己就提著裙子咚咚咚跑遠了。
丁了了無奈地攤了攤手:「看吧,回頭四太爺一定會來責怪我欺負了他的孫女!眼睛都哭腫了,鐵證如山吶!」
佳佳深以為然連連點頭。
屋裡卻忽然傳來陳七的聲音,拉長了壓低了黏黏糊糊的:「這話說的,好像你沒欺負人家似的……」
「你什麼意思!」丁了了三步兩步沖了進去,「你是不是瞎!我都快被人欺負死了,你說我欺負她?我就知道你是個狼心狗肺的,我就不該救你……不過這會子後悔也不晚,反正小姑婆已經答應給你陪葬了,不如我給你一刀,你跟她下去做鬼夫妻吧!」
說著話果真又把尖刀拿了出來,嚇得陳七吱哇亂叫:「我錯了我錯了,我夫人溫柔賢惠識大體,從來不欺負人……」
「誰是你夫人!」丁了了氣沖沖,「你的夫人多著呢,你說的是哪一個?」
陳七在枕上舉起手作賭咒發誓狀:「冤枉啊冤枉啊!我拜過堂的只有你一個……咦?!」
他忽然瞪大了眼,表情誇張:「我知道了!夫人!娘子!媳婦兒!你!吃!醋!了!」
「誰吃醋?!」丁了了騰地跳了起來。
陳七哈哈大笑:「誰吃醋?誰吃醋誰自己知道咯!我什麼也不敢說!我不敢說某個人一晚上說的話比前面一年說的還要多,我不敢說某個人對人家小姑娘橫眉豎眼夾槍帶棒,我不敢說某個人嘴硬心軟、為我忙活了一整天還口口聲聲說不在乎我……」
「閉上你的臭嘴!」丁了了氣急,三步兩步衝過去奪過枕頭就要往他臉上捂,「再不閉嘴我悶死你!」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陳七忙舉手求饒,做了個把嘴縫上的動作,然後又在臉上比劃著大哭的表情,裝可憐。
丁了了拎著的枕頭沒能砸到他臉上去,深感遺憾,只能摔到他身上表示憤怒。
陳七可憐巴巴地縮了縮脖子,又擠眉弄眼:「娘子不讓我說,我只好不說。可我不明白吃醋有什麼不能承認的……你是我明公正道拜過天地的夫人吶!你最有資格吃醋了!如果有別的男人喜歡你,我也會吃醋啊……」
「閉嘴吧你!」丁了了拍桌,「你真的想多了!沒有人喜歡你!我不喜歡,小麥姑婆也不喜歡!依我看這村裡也就四太爺最喜歡你——家裡的錢!」
這一次她喊得氣勢十足,配合著桌上杯盤碰撞叮叮噹噹的聲音,很有說服力。
陳七似乎終於被她鎮住了,許久都沒有再接話。
丁了了長舒一口氣回過頭,就看見那小子躺在沒了枕頭的床上,臉色灰白,眼淚汪汪,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鬧得她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陌生的情緒。彷彿叫作……愧疚?
呸!傻子才會對他那樣的人愧疚!他就是個騙子!
丁了了搖搖頭不肯承認自己傻,拂袖在桌旁坐了下來,招呼佳佳:「晚飯都冷透了,快來吃!」
佳佳早已經饞得咽了幾百口唾沫,聽見這一句嗖地就竄到桌子跟前去了。
卻也沒有立刻動筷子。
「阿姐,我還是覺得那個小姑婆不像好人——她該不會下毒吧?」他盯著那些雖然冷了但看起來仍然很好吃的飯菜,小心翼翼地問。
丁了了搖頭:「吃吧,沒有毒。她又不是四太爺。」
佳佳沒聽明白這個邏輯,但也沒打算問,只聽見一句「吃吧」,一大顆肉丸子已經被他咕咚咽下去了。
丁了了失笑,忙喊他慢點,那小子卻頭一次沒聽她的話,像只小老虎似的趴在桌沿上狼吞虎咽。
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一個盤子已經空了。
這是真能吃啊。
丁了了仰頭看看屋頂,暗道自己從前得是作了多少孽?這小子該不會是因為從來吃不飽才不長個子的吧?
唉,從前的日子,苦啊!
想到此處她又回頭看向陳七,彷彿看到了一個閃閃發光的聚寶盆……雖然是四太爺的聚寶盆,但她好歹救了它兩次三次呢,沾點兒好處不過分吧?
這麼想著,她的目光就愈發熱切了起來。
床上的陳七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眼中的淚珠還沒幹,耷拉下去的嘴角也還是那樣,小可憐樣兒看得人心裡麻麻的——當然是因為噁心。
「陳七!」忍無可忍的丁了了又站了起來,「你能別裝了嗎?太假了!你最少也把眼淚滴下來啊!」
話音剛落,陳七眼角一滴淚就吧嗒掉了下來,順著鬢角滲了進去。
丁了了嚇了一跳:「你還真哭啊?犯不著這樣啊喂,你不裝可憐我也會救你的!」
「娘子不喜歡我。」陳七扁了扁嘴,「誰都不喜歡我!我爹不喜歡,祖母不喜歡,兄長姐姐們都不喜歡……娘子對我那麼好,我以為是喜歡我的,沒想到也不喜歡……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跟我成親……為了欺負我嗎?像他們一樣,變成我的親人好欺負我嗎?」
「不是……」丁了了被他說得頭皮都發麻了。
怎麼著你陳七少爺慘到這個地步嗎?不是金陵首富之家的小公子嗎?不是三皇子四皇子稱兄道弟的心腹嗎?不是沁香渠兩岸三千佳麗環繞的如意郎君嗎?
這怎麼……比我們這吃不飽飯的窮孩子還可憐吶?
「你哪裡知道,」陳七抹了把眼淚,自嘲地道:「那種繁華富庶之地,其實是這世上最自私最冷漠最骯髒的地方!我多麼希望我生在臨溪村,從小跟你一起放牛耕田……」
「那什麼,」丁了了忍不住開口打斷,「我小時候,也不放牛耕田。」
「我只是打個比方!」陳七委屈得差點又哭出來,「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看你就是一點都不疼我!」
丁了了心道事實的確如此,看看陳七那副可憐樣又不太情願地把話咽了回去。
哄孩子好難啊!
不哄又不行!這孩子雖然已經十八歲高齡,但還是動不動就哭鼻子、賣慘、裝可憐!
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