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關啊

  七嬸子怔了一怔。

  旁邊她的兒子已跳了起來:「真的嗎?你能救我二姐?那你快來啊!晚了就來不及了!」

  說著也顧不得他娘還在猶豫,一把拽住丁了了就衝進了門,指著裡間的床:「二姐在裡面!你快給她看!」

  丁了了走過去,看著那女孩子血淋淋的手臂、露出骨頭的半邊肩膀,心裡有數了。

  野獸抓獵物的手段無非咬斷脖子、撕碎胸膛,只要還未做到這兩點,那就算救得及時,還有希望。

  一個稍大些的女孩子坐在床邊抹淚:「整個肩膀都快爛了!脖子上也被抓了一道,開始看著還以為止住血就沒事,天亮以後忽然就不行了……」

  「都是外傷。」丁了了道,「止血是最要緊的,但還是少不得用藥。要不然,疼也能疼死了她。」

  七嬸子從門口擠進來,冷著臉:「我再問一遍,你說你能救她?你發誓?」

  丁了了點頭:「我能救。但是有條件。」

  有條件就好。七嬸子非但沒發怒,反而鬆了一口氣:「你說。」

  丁了了轉過身來看著她:「若我能救活紅梅姐、且保證她肩膀手臂完好無損,你要當著全村人的面,向我磕頭賠罪。」

  七嬸子的臉色已經不能更難看,所以聽到這話彷彿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沉沉地又追問了一句:「若你救不了,我要你賠命,你到底應是不應?」

  「當然不應。」丁了了一拍衣裳坐了下來,「她傷得這個樣,救不回來是理所應當的,我憑什麼要賠命?」

  佳佳好容易擠了進來,聽見這話急得眼淚又下來了。

  阿姐的脾氣也真是挺氣人的,這好容易說得差不多了,她忽然又冒出這麼難聽的一句話,七嬸子能答應才怪呢!

  雖然阿姐永遠是對的,但是……

  「好,」七嬸子忽然拔高了聲音,「你救吧!救活了她,我給你磕頭賠罪!我一步一個頭磕到你家去!」

  「一言為定。」丁了了道。

  誒?佳佳愣了。

  怎麼就……答應了?

  七嬸子家的幾個孩子已經忙碌起來:大姐二話不說上前剪了紅梅的衣裳,小妹飛跑著去點了燈放在床頭,三弟去外面燒水,四弟殷勤地搬來了凳子……忙而不亂,竟完全沒有佳佳插手的餘地。

  這可不行!

  佳佳立刻跳了起來:「我姐的藥箱不要動!那是救命的東西,亂動不得,你們懂不懂?」

  二大爺咧嘴笑了笑,退出門外:「如今是孩子們的天下了,咱們老了!」

  七嬸子跟著退出來,黑瘦的臉上全無活氣,只一雙眼睛眯著露出凶光:「熊孩子們懂什麼?只會胡鬧!你要把天下讓給他們,那你去死吧,我不死!我還得替我家那個狠心短命的看著他們,不然誰知道他們會跟著什麼人學!萬一學了那個小傻子……」

  「你這人……嗐!」二大爺搖頭苦笑。

  不會說話的人還真是不會說話,都這時候了,還是什麼難聽說什麼。

  如今村裡這個境況,她還口口聲聲死呀活呀的,這到底是在給自己添堵還是給旁人添堵?

  七嬸子看見他不贊同的神色,非但不愧,反而嗤聲冷笑:「你這人好!你這人大仁大義高風亮節!你兒子還在鬼門關上蹲著呢,你倒有心情跟著個小傻子跑前跑后!我說他二爺,你這又是圖什麼吶?」

  二大爺摸了摸自己胡亂包紮了還沒上藥的胳膊,嘆氣:「他嬸子,你心裡難受就哭一哭,嘴上少說兩句話吧!人家兩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在家熬了一宿的葯,是為了出來救人的,不是來受氣的!」

  話已說盡,他也不再多看人一眼,一甩手轉身走了。

  卻並不是回家照顧兒子,而是快步出門上了大街,逢人就問家中境況如何。

  丁了了這邊一如既往的緊張而又有條不紊。這雙手、這根針,雖然處處都陌生,卻又像是用過幾千幾萬遍的一樣,即便閉著眼睛,也斷不會落錯了地方。

  佳佳是個很好的助手,這一點已經被數次驗證過了。更難得的是七嬸子家的那幾個孩子,竟沒有一個聒噪礙事的,自始至終耐心而又順從,安安靜靜令出必行,使得丁了了先前的擔憂全都顯得多餘而可笑。

  紅梅的外傷比丁敏的要嚴重許多。整條手臂和半邊肩膀都要消耗藥粉和針線,一番折騰下來天色已經近午。

  但她也許會好得比丁敏快些。丁了了在心裡估算,女孩子本來就比男孩子耐痛一些,她的傷又不會影響吃飯說話,只要過兩天傷口潰膿得不厲害,這條命應當就算保住了。

  收了針起身的時候,七嬸子立刻從外面衝進來,兇巴巴的:「你們早上出來吃飯了沒有!」

  丁了了將剩下的葯蓋回盒子里,低頭:「放心,我家有米,不會要您管飯的。」

  「你出不去了!」七嬸子冷冷地道:「我煮了白飯,熬了蓀菜湯,還有從狼嘴裡撿回來的半隻雞。你們在這兒吃吧!」

  喲!還有這等好事?丁了了受寵若驚。

  七嬸子揣著手讓開門口,幸災樂禍:「你可別當是什麼好事!前街你二大爺替你攬了一樁大差事!你看看院子里吧!」

  丁了了帶著疑惑走出去,這才看見滿院子里一堆一堆的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她。

  這些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他們圍在中間棉衣被子捂蓋得嚴實的那些——那是病人。

  一堆一堆數過去,按每家一個來算,大約有七八個是需要她出手的。

  這還不知道傷重傷輕。萬一有那倒霉被狼咬爛了的,那就……三天三夜也未必忙得完。

  狼災嚴重到這個地步的嗎?

  「了了,先給我們看一看,我們不嚴重,塗點葯就行!」

  「不嚴重你往前擠什麼?我家男人就剩一口氣在這兒撐著了!你跟我們搶,你良心喂狗了!」

  「我們才急呢,小子都不曉得事了!一大早就翻白眼了!」

  「嬸子大娘們行行好,先讓讓我們家行不行?我閨女這個胳膊斷了,我想問問能不能接上去……」

  一院子人轟然吵嚷,誰也不讓誰,丁了了的耳朵里頓時嗡地響了起來。

  二大爺訕笑著湊上前,完好無損的那隻手緊張地搓著腰:「大侄女,你看,這都鄉里鄉親的……」

  「人都是你招來的?」丁了了問。

  二大爺嘿嘿地笑了兩聲,又搓手:「這不是村裡只有你一個大夫嘛!這大雪封山也沒法子出去求人,我看大家都哭得什麼似的,就把你救了我家敏兒的事說了……」

  然後就招了這麼多人來了。丁了了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先前戴著笑臉上門送葯忙了兩三個月都沒有人肯當她是大夫,如今一出事,她就是村裡唯一的救星了?

  真是世事無常。

  「治傷也不是這樣治的,」她搖頭道,「失血的病人本就怕冷,如今天寒地凍的,放在外面這不是胡鬧的嗎?都抬回家去!有誰想讓我治傷的告訴佳佳一聲,我自會上門!」

  「對啊對啊!」大門口立刻有人附和,「我就是知道病人怕冷,所以沒把我爹帶過來!了了啊,先去我家行不行?我爹都七十多歲了……」

  一個「先」字又捅了馬蜂窩,院中又是一陣亂叫亂罵。

  二大爺事先沒有料到這一著,這會兒忽然發覺自己給丁了了惹了麻煩,頓時又惱又氣,在人群中連吼帶罵維持秩序,卻收效甚微。

  丁了了在門口站著看了一會兒,卻笑了:「都是來找我治傷的?那好啊。」

  「湯藥十個錢一副,」她掰著手指頭不慌不忙,「藥粉不拘多少只要用了便是五十錢,藥丸一百錢,需要縫針的一針兩個錢。包治不包好。若是這樣還要請我,那就過來跟佳佳說一聲,領個號。」

  「想錢想瘋了吧?!」離她最近的一個人嗷地叫了起來。

  旁人也立刻跟著罵,七嘴八舌:

  「真是瘋了!縫針?一針就兩個錢?咱們誰不會縫針啊?」

  「五十錢的藥粉!一百錢的藥丸!搶吶?」

  「他二爺沒說給錢啊?七嬸子你們家紅梅給錢了嗎?」

  「都是鄉里鄉親的,怎還差別對待啊?」

  ……

  丁了了聽著他們罵,想了一想,轉身在門檻上坐了下來。

  浪費時間她可不怕。有急事的又不是她,冷的也不是她。

  旁人早急了。她才剛坐下就有人撞開人群衝到最前面,噗通跪下了:「了了侄女,先去我家,先去我家吧!我爹的傷等不得,你要多少錢都好說……」

  這一下子,陣營可就亂了。

  有錢的和捨得花錢的立刻醒過神來,爭先恐後往前擠,瞬間就把那些猶豫不決的推到了後面。還有那心思活絡的更想出了好主意,亮開嗓子就喊:「葯錢我出雙倍,了了先去我家!」

  「不是這樣算的,」丁了了皺眉,「說多少就多少,出一百倍也沒用。」

  放下這句話,她就不客氣地回頭吩咐七嬸子:「勞您老去幫他們排一下隊,來得早的和緊急的可以稍往前排一下,其餘的按規矩來。排好了告訴我,我和佳佳先去吃口東西。」

  「哎,你——」七嬸子氣得七竅生煙。

  二大爺怕她說出難聽的話來,忙上前拉著,低聲:「人家的葯和工夫都是要錢的,得罪了她,小心她訛你!」

  這威脅果然十分有效,七嬸子立刻轉身,把火氣都發到了那些吵吵嚷嚷的人身上:「排隊排隊!嚷嚷什麼!不肯花錢的滾一邊去!誰家的命不是命,誰家的人不是人?一毛不拔還想讓人家孩子給你跑腿受累,求人辦事還連句好話都不肯說,好臉色也不給人一個,這也就是孩子臉皮薄,要是換了我啊,我拿大棍全轟出去!」

  有她這個出名不好說話的人在,那些罵人的也不得不收斂一些,當下院子里便歪歪扭扭地排起了隊。

  雖然先前說排號要佳佳說了算,但此刻佳佳去吃飯了,七嬸子家的幾個孩子就只得出來跑腿。幸好他們也都算聰慧,先前看了丁了了治傷的路數以後多多少少便知道了些,經過一番爭論還真給排出了一個不太有爭議的順序。

  前那一院子的人走的走退的退,最後剩下確定要請丁了了上門的只剩下了七八家。二大爺見狀終於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心裡是喜是憂。

  片刻之後丁了了吃罷飯出來,看了看留下的眾人,在心裡估算了一番,回頭向七嬸子的幾個兒女說道:「我家裡熬了不少葯,你們跟著佳佳去抬兩桶出來分給這些還沒走的,不用收錢。」

  「為什麼啊?」佳佳有些不樂意。

  都說好了是要賣錢的,怎麼又白送了?熬藥有多累、先前採藥、清洗、切片、晒乾、烘炒……有多麻煩,阿姐都忘了嗎?

  丁了了當然沒忘。

  但賺錢這件事也要適可而止,何況行醫也不全是為了賺錢。

  她先前忽然開口說要錢,眾人必然都是生氣的。生氣卻又不肯走,要麼是脾性非常難纏,要麼是家裡真的有難處又的的確確需要救治。

  這兩種都不是丁了了願意得罪的人,所以送一點葯還是有必要的。

  孩子們想不了那麼多,聽見她吩咐便七嘴八舌答應著,呼啦啦一群去了。

  院子里沒有排隊卻又不肯走的那些人聽見了這話,有的喜笑顏開,有的乾脆就在雪地里跪下去,磕頭道謝感恩戴德。

  看得二大爺目瞪口呆。

  丁了了沒有多作解釋,待佳佳他們抬了兩大桶葯湯出來,便將分發的事都交給了七嬸子家的孩子們,自己帶著佳佳匆匆趕去了下一個病人的家裡。

  少不得又是新一輪的忙碌。

  這一次臨溪村真是遭了大災了。起先各家都以為自己是受災最厲害的,等到聚在一起一打聽,才知道全村七八十戶人家竟有一大半進了狼。

  而這一大半人家之中,又有半數以上是出現了傷亡的。皮肉傷還是小事,單是當場丟了性命的,就有六人之多。

  這個年關……這個年關吶!

  四太爺家高門大院當然無事發生,直到將近中午風雪小了才打開大門,聽見這些噩耗立刻嚇得亂成一團。

  「這待如何、這待如何是好!」四太爺拐杖點地,淚落如雨:「我臨溪村何故遭此大難啊!」

  老人家哭泣傷身可不行。家裡小輩深感惶恐忙上前安慰:「山裡有狼也是情理中的事,哪年沒有幾個被狼咬了的?如今就當只是碰巧湊到一起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事!」

  「糊塗!」四太爺氣得渾身發顫,「你知道什麼!鬧狼災,死幾個人當然是小事,怕的是亂了人心!人人都怕死,如今事情全都攢到一塊,大夫先去誰家?藥材夠不夠?糧食夠不夠?錢夠不夠?全是事!一個弄不好,全村都要鬧起來了!」

  「這個,」丁玉柱小心翼翼地道,「太爺不必擔心。外面好像……沒有亂。」

  四太爺抬起了頭。

  沒有亂?怎麼可能?

  「是真的!」丁玉柱向外面指了指,「這會兒七寡婦家裡熱鬧得很,那些有人受傷需要救治的都在她那裡排了號,等著那小傻……丁了了上門救治;沒排上號的也大都領了湯藥回家去,誰也沒哭鬧惹事!」

  四太爺下意識地向外衝出幾步,卻被自己的拐杖絆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那小傻子什麼時候那麼厲害了?村裡人又怎麼會信她?昨兒下午不是還在跟陳家鬧得不可開交嗎?全村不是都看她的熱鬧嗎?

  怎麼她就成了大夫了?還排著隊等她上門救治?

  還有,七寡婦那性子,怎麼還能跟她到一起去?老的為老不尊、小的不敬尊長,不是應該一見面就打起來嗎?——昨天下午還打過一場吶!

  曾孫輩中還有個小的是極機靈的,先前已經跑出去打聽消息,此時立刻就來回話了:「聽說是七寡婦家的紅梅被狼咬了,小傻子去救了她的命……還有那些別的人家,都是二嘟嚕招去的!二嘟嚕的兒子也是被小傻子救了!這會外頭人人都說那小傻子有仁心有膽量,家裡進了狼也不慌,用桌子頂著窗戶一夜在家熬了一缸的葯!」

  四太爺越聽臉色越沉,等那孩子說完,他已扶著拐杖坐在了台階上,深陷的眼窩裡透出凶光:

  「這裡頭,還有前街老二的事?」

  「他如今也能一呼百應、也能召集起半個村子的人了?」

  「看來咱們家這些年果真是沒落了,一個兩個都想騎到我頭上來了!」

  丁玉柱知道他老人家的心思,忙低聲道:「二嘟嚕自詡急公好義,愛聽好話、愛管閑事,但他的本事也就那麼一點兒,成不了大器!太爺不必憂心。」

  「他是成不了大器,」四太爺咬牙,「但他不老實,這就是大事!還有那個小傻子——」

  那小傻子竟然還不安分,想用她那一手奇奇怪怪的醫術拉攏全村……她做夢!

  真當老人家的年紀都是白活的?不給她點厲害嘗嘗,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個角兒呢!

  「去,把文山給我叫來!」他站起身,回頭向一個孩子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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