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招來的

  丁了了忙了足足三天,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臨溪村沒有再死一人。有個孩子是被狼咬在胸膛上的,他父母已經提了鐵楸準備上山挖坑埋了,還是被丁了了給救了回來。

  等到該縫的都縫得差不多了,佳佳和七嬸子家的那幾個孩子也都已經學會了熬藥。

  村裡幾個男人蹚著幾乎及腰深的積雪去鎮上買來的藥材被孩子們分門別類地切碎熬煮送到各家各戶,一碗一碗地灌進了那些虛弱的肚子里。

  葯香瀰漫全村終日不散。

  丁了了被兩個記不住名字的小姑娘攙扶著送回家,看著進進出出忙碌的孩子們,十分欣慰,然後一頭睡倒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早晨了。七嬸子家的幾個孩子還沒有來,佳佳自己坐在床頭的小凳子上,捏住她的兩根手指不住地揉著。

  「你不累嗎?」丁了了皺眉問他。

  佳佳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淚:「我累,可是阿姐更累!這兩個手指頭都僵得不會動了,肉都快磨穿了……」

  丁了了笑了:「拿針就是很累啊。不過會好的。」

  佳佳仍舊委屈:「當大夫怎麼會這麼累……就這樣,那些人給錢還給得不情不願的!阿姐,咱們以後不當大夫了吧!」

  真是孩子話。丁了了苦笑搖頭。

  做人哪有不累的呢?不管是大夫還是農人,又或者是沙場上的將士、乃至那些錦衣玉食的富貴人,為了在世上活下去、活得好,都是很累的。

  躺平了不動最輕鬆,但那樣的活法也就意味著要任人宰割。這世上千千萬萬人之中,有幾個不操心不受累還能平安到老的呢?

  「先前咱們存的補骨脂雞血藤都還有吧?」她扶著床沿慢慢地坐了起來,「你去找一找……」

  「阿姐!」佳佳攔著不許她起床,「你再睡一會兒吧!」

  不能睡啊,丁了了搖頭。

  處理好傷口只能算是開始,後面將要面對的發燒、潰膿、昏睡、衰竭……才是重頭戲。那些傷者一旦經了她的手,在傷口徹底痊癒之前不管是什麼原因死了,都會被歸結為她醫術不精草菅人命。

  人性如此,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鎮上的大夫聽說是遭了狼災,不約而同全都當起了縮頭烏龜不肯出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個擔子她既然挑了起來,就只能硬著頭皮挑到底。

  「藥丸不夠了。」丁了了嘆氣起身,推開了攔在床邊的佳佳:「這件事耽誤不得,你不要任性。」

  佳佳只得退到一邊,委委屈屈:「可今天是年三十,家家戶戶都在貼桃符制炮仗準備年夜飯,咱們……卻還在家做藥丸?」

  丁了了被他逗笑了,又嘆氣。

  難怪天已大亮了還沒有人來取葯,竟是年三十了啊。

  可是這個除夕註定非同尋常。村裡有好幾家已經不能把準備好的桃符掛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貼在門上的兩張黃紙。

  出了這麼多事,沒有遭災的人家也多少會跟著添幾分沉重,更不要說那些需要照看傷者的人家。

  喜慶得起來才怪呢,不哭就不錯了!

  果然到了中午村中依然安靜,往年那些一大早就忍不住開始放炮仗的孩子們盡數被他們的父母拘在了家裡。倒是遠處隱隱有哭聲傳來,那是幾戶有了亡人的苦主在忙碌,他們必須在過年之前把親人葬到山上去。

  唉,慘啊。

  丁了了一邊拚命翻炒著那些黑乎乎的葯湯子,一邊對著佳佳唉聲嘆氣,致力於讓這個孩子意識到自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然沒有新衣穿、沒有好飯吃也沒有桃符炮仗可以過年,但至少沒死人也沒受傷,甚至連家裡的雞都沒有損失,很幸福啦!

  那好吧。

  佳佳為了不讓他姐姐難過,只得強忍住失落的心情,強顏歡笑……才說笑了沒幾句,就有人來了。

  丁了了認得是昨天才救治過的一個傷者的家人,忙轉身相迎:「九奶奶怎麼來了?莫非三伯伯的傷……」

  「我問你,」來人劈頭就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天夜裡會有狼來?」

  什麼?丁了了愣了一下。

  頭髮花白的老婦努力挺著彎曲的脊背,仰起頭來看她:「你們家裡也進了狼,這破籬笆破窗戶本來應該什麼也防不住,可你們兩個偏偏一點事也沒有,連雞都沒有死一隻!」

  佳佳聽見這話不對,立刻跳了起來:「那是因為我姐姐用柴草堵住了門、我用桌子堵住了窗戶!」

  「對啊!」老婦撫掌,「都提前知道要堵好門窗了,還說不是早有準備?」

  丁了了知道了。這個老婦,來者不善。

  「九奶奶,您到底想說什麼?」她問。

  老婦冷笑:「我想說什麼?我倒要問問你想做什麼!你提前知道有狼,偏不跟鄰居們說,就是為了讓村裡鬧災、讓大家受傷,好顯擺你那一手從惡鬼那裡學來的醫術、騙咱們鄉親父老的錢,是不是!」

  「九奶奶你說話要憑良心!」佳佳氣得從地上蹦起來,尖聲叫:「要是我姐姐早跟你們說有狼,你就肯信嗎?」

  九奶奶個頭不高,氣勢卻分毫不低:「那你們說了嗎?你們沒說啊!」

  佳佳氣得哭了出來:「山叔也看見狼了,他也沒說啊!四太爺也知道有狼,他也沒說啊!他們兩家也都沒出事,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們?你就會欺負我姐……」

  「我在說你們,你少扯別人!」九奶奶一雙瞘瞜的眼睛凶芒畢露,「反正這件事就是你們故意的!現如今我們家遭了難,你們要賠!把我昨天給你的葯錢還回來!我兒子現還在炕上躺著呢,能不能保住命還不一定,更不知道會不會落下病根,你們要賠!至少要賠我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丁了了氣笑了,「九奶奶,你知道二十兩銀子長什麼樣嗎?」

  她甩手轉身,彎腰從灶下抽出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柴,提在手裡冷下了臉:「搶劫搶到我頭上來了!我見過過河拆橋的,還沒見過走到河中間就要拆橋的。您今兒也算給我長了見識了!」

  「你、你要幹什麼?打人嗎?」九奶奶嚇得連連後退。

  丁了了嗤笑:「打人怎麼了?我沒打過?還是我沒殺過?」

  九奶奶腳後跟撞在門檻上,手忙腳亂扶著門框站住了,臉色大變。

  丁了了甩手把木柴扔到她腳下,冷聲:「我不管你是受了誰的攛掇,今兒你都惹到我了。你兒子的傷我不敢再管,你老另請高明吧!」

  九奶奶跌跌撞撞退出去,眼睛瞪圓:「你敢不管?你這是草菅人命!」

  「我不止敢草菅人命。」丁了了看著她道,「我還敢殺人放火。你若不信,你就試試!」

  事實證明九奶奶不敢試。她跑了。

  丁了了追到門口看著她跑出籬笆牆外,氣沖沖將那根木柴踢回灶前,順手將鏟子丟回了鍋里:「不炒了!不過了!讓他們都去死吧!」

  「就是就是!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佳佳立刻跟著附和,並且動作極快地把灶下的柴禾都抽了出來:「咱不伺候了!」

  燃燒的柴草在灶前積成了一堆,屋子裡頓時變得熱烘烘的。丁了了盯著那火苗看了一陣,忽然嗤地又笑了:「我耍脾氣,你怎麼也不勸我?還跟著我胡鬧!」

  「我為什麼要勸?」佳佳的氣還沒消,「他們太欺負人了!阿姐為了他們類成什麼樣子了,他們還來惹阿姐生氣!他們那些人的心肝都被狗吃了嗎?」

  「狗應該不會吃那種有毒的東西吧。」丁了了嘆口氣,彎腰將柴草重新拾起來扔回灶下,又撿起了炒葯的勺子。

  佳佳的眼淚又快下來了:「阿姐,咱們還弄這個嗎?」

  「這一鍋炒出來吧。」丁了了嘆道,「費了那麼大勁才做了這麼多,半途而廢太對不起自己了。」

  佳佳想了一想,默默地又轉身撿起了燒火棍。

  生氣歸生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啊。

  「但是阿姐,咱們以後還是不要做好人了。」小娃娃抽抽鼻子委屈地道,「做好人一點都不好!受苦受累,還要被人欺負!你看做壞人的時候就沒有人欺負咱們!他們都怕壞人!」

  壞了。丁了了心道。

  這孩子要學歪了。

  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教導這孩子做個好人,但是……這會兒她又實在說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來。畢竟大家都是凡人,割肉飼虎這種事可不好做。

  「咱們可以做好人,」她想了一想說道,「但是不能一味做好事。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這世道,妖魔鬼怪那麼多,咱們也不能總做菩薩的。」

  佳佳似懂非懂,糊裡糊塗地點了點頭。

  丁了了將炒乾的葯盛到碗里,垂眸嘆息:「我總以為已經做得夠好了。規矩已經立了起來、也沒有受他們擺布,可他們總還是不肯放過我。難不成,真要做個潑婦才能在這村裡活下去嗎?」

  佳佳點頭:「阿爹從前也這麼說。他說娘就是因為太高傲,被那些潑婦欺負沒法還擊,這才一點一點把自己熬死了的……」

  丁了了的眉頭擰緊了。

  靠在灶台邊歇了一刻,她終於還是忍不住摘了圍裙,轉身出門。

  到底是年三十的下午,不管氣氛多麼不對,街上的人還是比平時多了不少。掃雪的、貼桃符的、聊天說話的,當然還有麻衣素服出門送葬的……人來人往。

  一支送葬隊伍走過去的時候,丁了了就看見旁邊掃雪的幾個人不約而同湊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語打起了招呼。

  這是很不合常理的事。

  被打招呼的人顯然也很意外,挑著的籃子從左肩換到右肩,人站住了:「四叔、七叔,你們怎麼都在這兒掃雪?家裡不忙?不是聽說您家裡也……」

  「嗐,別提了!」被喚作四叔的男人開始抹淚,「我家小六沒福,整條腿差不多都被那群畜生給咬爛了,這會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說句不好聽的,真還不如你家二小子,一閉眼走了倒還少受些罪!」

  沒有人愛聽這樣的話,對方的臉立刻就黑了:「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世上沒有人肯說活著是受罪的!我家二小子要是能活著,別說一條腿,他就是兩條腿都殘了,我也願意!」

  「是是是,」那位四叔慌忙賠禮,「是我說錯了……」

  對方哼了一聲,態度十分不善:「您倒是沒說錯!如今您家是好過了,牛羊也沒損失多少,孩子都平安無事,獨獨一個受傷的還被那神仙娘子給救了回來!您家又有錢,一百錢一顆的藥丸也吃得起,我們拿什麼跟您家比!」

  「大侄子,你說這話可就寒磣我了!」四叔一臉鄭重,「咱們本家本所的,說那樣的話幹什麼?我的兒子就跟你的親兄弟一樣、你的孩子也就跟我的孫子一樣,都是自己家孩子吃了虧,誰又能比誰過得好?」

  「唉!」對方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一臉愁苦地挑著擔子,這麼久了都沒想到要放下來。

  倒是後頭一個婦人抹淚到:「一樣也不一樣啊,你們至少還能去求神仙娘子救命,我家二小子當時就被咬爛了,我就是求那天上的真神仙,也就不會他的命!」

  「可別提那位『神仙娘子』了!」四叔忽然扔下掃帚又上前兩步,壓低了聲音:「你們沒聽說?如今到處都在傳,說咱們村這次狼災都是她害的!」

  「怎麼是她害的?!」對方大吃一驚。

  這次周圍幾個人都湊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

  「就是她害的啊!她早就知道有狼!」

  「對啊,頭一天她姐弟兩個上山,回來就說看見了狼,可他們跟誰也沒說!」

  「文山兄弟想要去跟四太爺說來著,那丫頭還未歇他,說只要他敢告訴人,她就到處跟人說那狼群都是他在山上挖陷阱招來的!」

  送葬的那一大家子聽到這裡人人嚇得臉色煞白:「還有這等事?那丫頭……她敢?」

  「她當然敢啊!」後頭立刻有人接,「她有什麼不敢的?殺人她都敢!你想想前一陣子四太爺被她欺負成什麼樣?他老人家在咱們村當頂樑柱當了那麼多年,那小丫頭片子還不是照樣欺負到頭上!」

  說到此處在場眾人已齊齊搖頭嘆氣,又有人指了指丁文山家所在的方向:「後來鬧了狼災,文山兄弟懊惱得什麼似的,連門都不肯出!」

  「對啊對啊,」旁邊巷子里有人一邊附和著一邊湊過來,「四太爺也自責失職,帶著一家老小在家跪祠堂呢!」

  「就只那個小丫頭片子賺得盆滿缽滿!咱全村人都被她耍得團團轉!她現在都敢吩咐長輩了!前街二嘟嚕和那邊七寡婦都聽她的話了!」

  「正是這麼回事!你們想想看,她要不是早知道有狼,憑她兩個小孩子怎麼就一點事也沒有?他們家的房子最破、又沒個大人看家,被狼把他們兩個都叼去吃了才對!」

  「她還把葯都提前熬好了!這就是早挖了個大坑,等著咱全村往下跳呢!」

  眾人至此彷彿恍然大悟,頓時捶胸頓足懊惱不已:

  「咱們還傻乎乎上門求她!給她磕頭!給她那麼多錢!她要什麼就給什麼,她把人當塊破布似的縫來縫去,咱們也都沒攔著她!」

  「這真是……造孽,造孽啊!」

  挑著擔子的送葬人再也聽不下去,擔子一扔就要往丁了了家去:「在這兒說這些幹什麼?上她家問問她去!」

  「就是就是,問問她的良心還在不在!」旁邊有人附和,「問問她那麼多人命她打算怎麼賠!」

  一呼百應,十幾戶人家當時便成了隊伍,浩浩蕩蕩往丁了了家的方向來了。

  下一刻,丁了了從巷子里走出來,迎上了他們:「聽說,是來找我的?」

  為首的那位四叔一滯,腳步立刻就頓住了。

  「小……了了,」他硬著頭皮開口,「我們是有件事要問問你!那天鬧狼災,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丁了了仰頭看著他,面無表情:「我這個『神仙娘子』是你們亂叫的,並不是我自己封的。我也不是真的神仙,如何會知道狼群也可鬧災。」

  「不對,你知道!」一個婦人在人群中尖叫,「你知道!你和你弟弟被狼群圍困過,你肯定知道它們有多少!你還跟丁文山說他挖的陷阱會把狼招來……你早就知道!」

  丁了了皺了皺眉:「照你這麼說,那群狼真是丁文山挖的陷阱招來的?那不對啊,那你們應當去找他算賬啊!」

  「你少扯別人!」四叔惡狠狠地盯著她:「你只說你知不知道!你一早看見了狼,你還提前搬了柴草堵門窗,你還提前把雞都捉進屋裡去藏著,你還提前熬好了葯……你就是不肯提前通知鄉親父老一聲!——你還說你不是為了錢?」

  「我不是。」丁了了昂著頭,不肯認這莫須有的罪名。

  旁人見了不免七嘴八舌又是一陣罵,卻忽然有一聲更高亢的叫聲從後面傳了來:「她早知道有什麼稀奇?要我說那群狼分明就是她招來的!是他故意招了狼來害咱們村的!這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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