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
巷口一片嘩然。
那家死了孩子的苦主立刻迎上去,人和聲音都發顫:「二嬸子,你……你這話當真?」
「怎麼不真?」王玉蓮跺腳,「她會妖術你們不知道嗎?你們想想咱村裡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厲害的狼災?怎麼幾百年都好好的,偏偏今年她不傻了,忽然就有了狼災了、一下子要死很多人了?」
這……眾人一時都有些驚疑不定。
丁了了走上前去,看著那個高談闊論的女人:「二嬸您真是誤會我了。我若真有本事能召喚狼群,您家裡受傷的可就不止成哥一個了!」
「怎麼著,你還想讓狼吃了我全家不成?!」王玉蓮叉著腰喝問。
丁了了認真點頭:「反正你們的心肝都已經餵了狗,剩下的肉能餵給狼吃,那是你們的榮幸。」
「沒心肝的小畜生!」先前那位四叔厲聲喝斥,「那是你親嬸子,你就那麼想她死?你還想誰死?!」
「你呀。」丁了了看過去,抿嘴冷笑:「不辨是非恩將仇報的人都該死。若是在軍中,你們這種人就該一刀一個……」
她皺了皺眉,不說了。
這幾日越來越多想到「軍中」,也真是怪事一樁。難不成是因為那些人被狼咬傷的樣子像極了傳說中邊關戰場哀鴻遍野的慘烈?
此刻卻也由不得她細想。先前的話雖然還沒罵完,在場眾人卻都已經知道了她的態度,咒罵聲霎時喧騰。
「她果真是故意的!」
「我就說她姐弟兩個不管颳風下雪動不動就往山上跑,果真有貓膩!」
「先前說上山採藥,其實是上山招狼吧?」
「真是狼心狗肺!我看她說不定就是只狼轉生的吧?竟然招了狼來禍害咱們村,就為了賺那幾個錢!」
「她可不單是為了賺錢,她還為了報仇吶!你沒聽見她說要咬死我們全家?」
「打死她!打死她個沒心沒肝的東西!」
對,打死她!這句話喊進了眾人的心裡,頓時應聲如雷。
那些提著掃帚掃雪的、拖著竹竿準備放炮仗的,還有挑著扁擔送葬的都拿隨身的家什當了武器,發狂似的向丁了了撲了過來。
丁了了是不會打架的。
殺人倒是勉強算會,但那需要在對方靠近且無防備的前提下。更何況,至少到此刻為止眼前這些人還沒有犯罪,她不能動刀。
跑……
她的腿腳還算靈活,平時若爭鬧起來周旋三五個人不在話下。但此刻在場的足有二三十人,其中還有好些是拿了「兵器」的。
打是不能打,跑又不能跑……或者也可以說不想跑。
此刻的丁了了心裡有一個可以說是自暴自棄的念頭:她希望自己能跟這些人痛痛快快打一場。
因為這段時日她的心裡越來越多地冒出奇怪的念頭,總覺得自己不該屬於這裡、總覺得自己還有另外的身份另外的故事……所以她在努力地學著做一個真正的山野村姑,燒飯拾柴採藥罵人,力求壓下心裡那些格格不入的怪異感覺。
也許她就該真真正正地跟人打一架,然後才能融入這裡吧?
誰家的孩子沒挨過打呢?
那根扁擔落下來的時候,丁了了閃身彎腰撿起一截只有二尺來長的木棍,迎了上去。
「喲,她還敢還手!」王玉蓮發出一聲尖叫,「真是反了天了!打死她!」
扁擔掃帚一齊落了下來。丁了了心裡說躲不過就不躲了,身子卻不肯白挨著,到底還是憑著本能左右閃躲,同時不管不顧地掄起手中木棍狠狠還擊。
這下子可真的亂了。
乒乒乓乓的碰撞聲不絕於耳,吼聲、罵聲還有匆忙趕來的佳佳的哭喊聲響徹了全村。
越來越多的人聞聲跑出來了,各種各樣的議論隨之鼎沸。
有人聽說是丁了了這個「妖女」招來了狼,二話不說提起鐵楸就上前加入戰團;卻也漸漸地出現了不同的聲音,有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那樣可怕的狼群是一兩個孩子能招來的。
她若真有召喚狼群的本事,大可指揮著那些畜生去替她打獵果腹,為什麼還要靠著糙米粥野菜湯艱難度日?
她要報仇?大家當鄉當疃的,絕大多數還是自己本家的人,能有多大的仇怨值得她要人的命?
為了賣葯賺錢?那點兒辛苦錢值不值啊?當大夫能比打獵賣肉還賺錢嗎?
真是難以理解……於是兩幫意見不同的鄰居們自己先打起來了,都沒顧得上加入那邊的戰團。
戰團中的丁了了也沒想到憑自己一個人就能成為一個「團」。手裡的棍子亂七八糟地打出去,雖然沒傷著幾個人,氣勢倒是相當足。這會兒說她沒跟人打過架,別說旁人不信,連丁了了自己都不信了。
當然,以一敵多,挨打是少不了的。肩頭,後背,手臂,甚至額頭……一下又一下的重擊,使得她漸漸有些受不住,眼前開始發昏。
唯有耳朵始終靈敏,還能聽見佳佳在後面哭喊、聽見佳佳哭叫著衝進人群,聽見佳佳被不知什麼人捉住、痛打……
不行!
丁了了手中木棍猛砸出去,厲聲吼:「誰敢再打我弟弟一下試試看!不怕家破人亡你就只管打!」
「阿姐,我沒事,你快跑——」佳佳掄著棍子跟人打得正酣,扯著嗓子喊。
那邊被他打的人也喊起來了:「娘的這小兔崽子吃什麼長大的,這麼大勁!」
「叫你們打我姐、叫你們打我姐!我打斷你們的腿!」佳佳發了狠,手裡一根尋常木棍竟揮得呼呼生風,好幾個漢子硬是被他逼退了不敢近前。
不要命了!
這兩個沒娘的孩子到底是誰教出來的?怎麼敢跟大人耍橫?真不怕兩條小命交代在這裡?
丁了了很怕。
所以她手上用勁更狠,也分明感覺到對方同樣更是分毫沒有留情,明明白白就是要把她的命留在這兒了。
轟地一聲悶響並不是來自外面,而是她的腦中……有一根棍子砸到了她的頭上。
「阿姐——」身後傳來佳佳凄厲的嘶喊。
丁了了發現自己好像是玩脫了。
她原本只是想來散散心裡的悶氣,覺得跟人打一架應當是個不錯的選擇,誰知這村裡的人打架是當真要死人的……那些人是不是真的以為縫好了傷口就用不著大夫了?
不知道那些人怎麼想,總之她自己此刻要糟……
下一刻衝過來的卻不是佳佳,而是一個萬萬沒想到的人。
精瘦的漢子如猿猴一般靈活地鑽進了人群,一把接住馬上要倒下的丁了了,順手抽出她手裡的木棍橫掃一片:「要殺人?你們都不想活了?!」
「丁旺?」眾人驚愕,挨了打的沒挨打的齊齊後退:「你幹什麼?你怎麼幫著那兩個小畜生?」
「你們才是畜生!」丁旺手裡短棍狠狠一揮,竟帶起了尖銳的風聲。
胸膛里衝出來的罵聲更是嗡嗡響,震得樹上的積雪都簌簌下落:「人家小小年紀不辭辛苦,忙了幾天幾夜幫你們把人命救回來了,就收了幾個辛苦錢,你們就受不了了?就貪圖旁人給的一星半點好處,煽風點火編故事準備要人家孩子的命了?我都不說你們狼心狗肺,就問問你們死後應該下去哪一層?」
拔舌獄?蒸籠獄?油鍋獄?
一場鬥毆就這麼忽然停下了。二三十個參與者和後頭陸續出來的人都遠遠地站著,氣氛詭異地沉默,不知眾人都想了些什麼。
或許是在想象那些地獄的場景?又或者是在猜測一個屠戶哪來的底氣跟他們談地獄?
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地被嚇到了。
極少有人能鼓起勇氣去跟一個屠戶拚命的。所以丁旺很從容地將丁了了扶到一個石墩子上坐下,自己直起腰來掂了掂手裡的短棍,又看向眾人。
佳佳大哭著跑了過來:「丁旺叔,他們都是胡說八道!我姐沒有招狼來!」
「我知道。」丁旺粗聲道。
他眯起眼睛向眾人瞅了一圈,最後看向人群中連連後退的王玉蓮:「招狼?你可真能想!臨溪村跟狼打了幾百年交道,不知道狼是種什麼東西?那畜生比你聰明多了,它們能輕易被妖術招來?」
「要不是她,那又是誰招來的?」一個婦人尖聲反問。
丁旺冷笑:「你們是傻嗎?不是一早就知道丁文山在村口挖了那些淺得跟水坑子似的陷阱?了了姐弟兩個還提醒過他,陷阱不能那麼挖,是他自己不聽……大雪天氣,狼在外頭找不到獵物,怎麼能不打那些陷阱的主意?順著陷阱一路過來,怎麼能忍得住不進村?那丁文山他自己就是罪魁禍首,你們倒肯聽他的話,替他煽風點火造謠生事,來殺你們的救命恩人!出息!瞎老四,你是真瞎!」
先前被稱作「四叔」的那人頓時漲得滿臉通紅。
他原本並不是真瞎,只是看人的時候目光總有些發直才得了這個外號。如今忽然因著這樁事被罵,倒坐實了他那個「瞎」字。
他是真瞎?
不對,他怎麼能算是瞎,他只是心疼錢,又聽了人的勸,打算想個法子把先前花出去的錢弄回來而已!
「丁旺,你也沒有證據說狼是文山招來的……」他梗著脖子,不認輸地道。
丁旺砰地把手裡的短棍扔過去,像砸一隻野兔子似的一下把他砸在了雪地上。
「收了骯髒錢給人辦骯髒事的人,還有臉跟我說『證據』!」他冷笑,又環視眾人:「我不管你們信誰,今天想打人就是不行!我家還有病人等著了了去救,你們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哦。
眾人恍然大悟。
難怪這莽漢忽然改了性子,原來是家裡老娘病了,有求於人了。
不過他這話也算提醒了眾人,立刻有好些湊熱鬧的想起了自己家裡也有病人。這會兒大夫若是死了,那些病人誰來管?聽天由命嗎?
有幾個反應快的立刻把手裡的棍棒掃帚扔了。
另外一些需要想一想的,已經開始在心裡盤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雖然一時想不通透,但聯繫到丁文山和這位「四瞎子」素日的為人,眾人臉上都有些不好看。
丁了了緩過勁來,知道自己得救了,不禁仰頭看向丁旺。
這世上的事還真是難以捉摸。誰能想到數月前殺過她也被她殺過的丁旺竟然會來救她。
他還當著全村人的面罵旁人是「收了骯髒錢給人辦骯髒事的人」?這真是……
到哪兒說理去!
先前被丁旺打了的那幾個人也覺得有必要好好說一說「理」,所以眨眼間不止全村人都來了,就連久不出門的四太爺也來了。
「大年三十,你們,在這兒打架?」四太爺撐著拐杖,冷冷地問。
「沒有打架。」丁旺低頭說道,「是我娘病了,我想請了了侄女上門看一看。」
四太爺重重地哼了一聲:「那麼多人掛了彩,你說沒打架?你是不是把我當瞎子哄?」
「是沒打架!」佳佳跳了起來,「是他們那麼多人……二三十個人打我姐姐一個!他們想過河拆橋、他們不甘心給我姐姐看病錢,所以就誣賴我姐姐招來了狼,要打死她!」
「佳佳,回來。」丁了了招手。
跟四太爺說這些做什麼?
憑著丁文山一人根本不可能說動那麼多閑漢幫他傳閑話煽風點火,這件事分明是四太爺的主意。這會兒到四太爺面前跟人講理,還不如去山上跟那群狼講理呢!
四太爺眼睛看著旁邊的檐角,聲音沉沉彷彿午睡未醒:「二三十個人打你姐姐一個?那怎麼還都傷成這樣?你姐姐……打架很厲害啊?」
「我姐姐傷得更厲害!」佳佳不顧丁了了的阻攔,大聲哭訴:「我親眼看著她背上挨了那麼多棍!那些人還打她的頭!都差點把她打暈了!不信你看她頭上,肯定腫了一個大包!」
四太爺當然不會去看丁了了額頭上的包。甚至她的額角已經明顯有一道血痕流了下來,他也視而不見,卻低下頭去看向沒爬起來的那幾個人:「傷在哪兒?」
那幾人受寵若驚,有說「胳膊斷了」,有說「肩膀疼」,有說「腳崴了」,最後無一例外都補充一句「是丁旺打的」。
總不能說是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片子和一個八歲的小娃娃打的吧?那也太丟人了!
丁旺無端端背了一口大黑鍋,氣笑了:「對,是我打的!我來求醫,你們偏要打死大夫,我打你們怎麼了?打錯了?」
「打錯了。」四太爺冷聲,「你不明是非,胡亂打人,當然錯了!村裡有規矩不得鬥毆,你不但打了,還一打幾十個,顯你本事大?大年節下,你有力氣怎不上山打狼?」
丁旺脾氣急,氣得臉都青了,話也說不出來。
四太爺不理他,又看向丁了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都是你惹出來的!你還怨旁人打你?我先問你,誰准你用那些奇奇怪怪的手段,把人當麻袋縫的?」
丁了了皺眉不說話,佳佳已氣得跳腳:「大夫給人治病,用什麼辦法還要你批准嗎?你要覺得我姐姐做得不對,你怎麼不早說?我姐姐救人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他的聲音很響,但四太爺只裝作沒聽見,眼睛直直地盯著丁了了,只等她的回答。
丁了了無言以對。
四太爺等了片刻,抬手捻了捻鬍鬚:「我再問你,有人說那夜的狼是你招來的,你有什麼話說?」
「我沒有話說。」丁了了扶著旁邊的小樹,站起來看著他:「你老人家在臨溪村一手遮天,你說我在殺人我就是在殺人,你說我是妖怪我就是妖怪,所以我自是沒有話說。」
她拖著疼得發軟的腿,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
「不過我也有幾句話要問四太爺你。」
「那夜的犬吠聲十幾裡外都能聽見,你家裡的人都是聾子么?」
「第二天直到中午才開大門,是因為冬日安逸睡過頭了,還是直等村裡徹底平安才肯露面?」
「你老人家號稱仁德慈善澤被全村,這幾日我忙前忙后熬藥救人,怎不見你派一個人來搭把手?」
四太爺被她一個接一個問題問到臉上,神色始終未變,倒是身邊幾個晚輩已經七嘴八舌罵了起來。
丁了了只作聽不見,繼續問:
「你說我救人用的法子不對,怎也不見你去請一個好的大夫來替代我?你不是人脈很廣一呼百應的么?」
「你可別說什麼大雪封山出不了門,前街二大爺帶著幾位長輩為了替大家採買藥材,兩天走一個來回、拼上性命出去過的!那時候你在哪裡?」
她轉頭看向眾人,瞧見了遠遠站著的二大爺和七嬸子等人,微微一笑收回目光:「四太爺,我相信你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我,但是——您的年紀也不小了,您的威風還能庇護家中晚輩多久呢?」
壞事做盡了,旁人就算敢怒不敢言,那怒氣卻是一直都在的。您老可要小心樹倒猢猻散吶!
這是在威脅。可是四太爺不怕威脅。
他氣定神閑地等丁了了問完,一擺手:「等你把狼災的事解釋清楚了,我再來答你的問題吧!——玉柱、小六子,把她給我帶回祠堂里去!」
這次他不提山神廟了,不知是因為山路難行,還是因為心裡有了什麼陰影。
去祠堂可不妙。
所謂祠堂,其實就是他自己家裡騰出來的一間屋子。若去了那裡,死了都沒有人知道。
丁了了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已經不知轉過了幾個念頭。
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是還要像上一次,拿刀子殺……
眼看丁玉柱已經應聲沖了過來,丁了了渾身繃緊立刻就要拔刀。
卻忽然聽見巷子那端傳來一聲笑語:「大年節下,你們這是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