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性命為注
蘇六老爺一進門就跪下了,哭得眼淚呱嗒的:「大夫人,五哥他這是成心要害書兒啊!」
旁邊那個與他同樣端正富態的男人也跪了下來,哭得比他還要厲害幾分:「大嫂,您要明察啊!不是我要害書兒,是老六他混賬胡鬧,找了個什麼也不是的黃毛丫頭來冒充大夫——他自己才是要害書兒啊!」
兩個加起來快九十歲的人就在這屋裡比著勁地哭,一邊哭一邊磕頭,嗷嗷的,好像死了爹娘似的。
蘇大夫人在太師椅上坐著,秀眉擰緊:「書兒剛吃了葯,大夫才說了不能動氣,你們偏趕在這時候過來吵鬧,是成心要讓他死嗎!」
「大嫂,老六他就是成心要讓書兒死啊!」蘇五老爺哭道,「他請來的那個小女娃娃大夫,山裡根本就沒那個人!誰知道他是從哪個窯子門裡弄來的……」
「阿姐,什麼是『窯子門裡』?」佳佳瞪著眼睛問。
丁了了拍拍他的小腦袋,正色道:「挖煤的地方叫煤窯,採石灰的地方叫石灰窯。他大約在說咱們是燒石灰的。」
佳佳立刻氣得跳了起來:「好你個不說人話的老鳥!你才是燒石灰的!你才是窯子門裡出來的!你全家都是窯子門裡出來的!」
蘇五老爺被他罵得吹鬍子瞪眼的,連哭都忘了。
丁了了站起來,看著他:「這位大叔,我不知是哪裡得罪了你?你罵我挖煤罵我燒石灰我都不在乎,可你不能說我不存在啊!我站在這兒活生生的一個人呢,實在也沒有哪兒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吧?」
蘇五老爺仰頭看著她,愕然:「你就是那個小黃毛……」
丁了了揪過一條辮子來,拽在手裡左看右看:「不黃啊!早上月兒給我梳頭的時候還誇了呢,說我的頭髮又黑又亮,很好看!倒是您自己啊,您有五十歲了沒有?您看您這滿頭的白髮喲!蘇五老爺,發主腎氣,腎陽不足則毛髮早衰,您這——不行啊!」
「你!」蘇五老爺氣得夠嗆,怒目圓瞪:「你個小丫頭片子少在這兒陰陽怪氣!我問你,你到底是哪裡來的?老六說你來自山陽鎮臨溪村,可是我打聽過了,那個地方根本沒有什麼女大夫!」
「沒有就沒有嘛!」丁了了重新坐了下來,不以為意:「就當我是半路上冒出來的好了!當大夫能治病就行,你查我祖宗八輩做什麼?難怪你老人家一直請不來好大夫,只好拿什麼簍大夫筐大夫充數,原來你的心思都用在旁的地方了!」
「不錯!」蘇六老爺立刻接上了話,「五哥,咱們兄弟幾個這些年一直都在盡心儘力幫書兒找大夫,不單是為了在大哥大嫂面前爭臉,更是為了書兒快些好起來、為了咱們蘇家後繼有人!你自己請不來好大夫也罷了,你怎麼還專來拆我的台啊?」
「我拆你的台,當然是因為你找的這個黃毛丫頭大夫會害了二少爺!」蘇五老爺挺直脊背,氣勢凜然:「丫頭,我問你,你學過幾年醫?跟誰學的?念過什麼書?」
丁了了皺眉不想答話,但蘇六老爺沒有替她答,蘇大夫人也一直沒有開口。
僵了半天,丁了了還是只得自己笑道:「為什麼一定要拜師傅讀書?我是生而知之,不行嗎?」
「那就是沒拜過師、也沒讀過書了。」蘇五老爺替她總結道。
蘇大夫人聽到此處終於覺得不像話,皺了皺眉:「但了了小姐的醫術的確是不錯的。適才書兒喝了她的一碗葯,已經見好了。」
蘇五老爺愣了一下,隨即冷笑:「一碗葯就見好了?那怕是個騙子!大嫂,世間有好些江湖騙子自稱是大夫,給人吃什麼包治百病的葯,都說是一副就能見效……殊不知那一時的『見效』是以耗盡病人氣血換來,那是個越陷越深的陷阱啊!」
「了了小姐不是那樣的,」蘇大夫人道,「她的葯其實尋常,起效的是……」
「是針!」蘇五老爺搶著說道,「那些江湖騙子,知道湯藥皆是有跡可循,騙不了人,就編造出一套玄之又玄的東西來,說是什麼什麼針法,其實換湯不換藥,都是騙人!」
蘇大夫人想說「不是」,略一遲疑又嘆了口氣,問:「依你怎麼樣?」
「把這個小丫頭片子攆出去!」蘇五老爺毫不猶豫,「咱們蘇家與人為善,不會跟大夫過不去,但也不該容許坑蒙拐騙之徒在咱們家裡胡作非為!」
「這恐怕不行,」蘇大夫人眉頭擰緊。
蘇六老爺忙道:「大嫂,我願為了了小姐擔保!了了小姐在臨溪村出現狼災時治傷救人無一失手,可知其醫術必然超群!我不敢說她一定藥到病除,但我以項上人頭擔保她絕非江湖騙子之流!」
「那好!」蘇五老爺立刻接話,「我便與你以人頭為賭注!她若真會治病,我把這顆腦袋摘下來送你;她若治不好書兒,你便死在我面前如何?!」
這不對啊!
蘇六老爺瞪著眼睛不肯答話。
世上會醫術的人多了,可是能治好二公子的人還沒出現過呢!
若只有「治好蘇二公子」才算會治病,這一局他豈不是必輸無疑?
他才只猶豫了一瞬,蘇五老爺已經冷笑起來:「怎麼,你不敢賭?那就是承認了這女子是個騙子了?」
「六老爺只怕未必是不敢,」丁了了冷聲插言,「他只是覺得這規則定得不好罷了——蘇五老爺,是誰給了你那麼大的權力,竟敢拿二少爺的性命去做賭注?」
蘇五老爺被她問得愣住了:「我什麼時候說過拿書兒的命……」
「二少爺不能做賭注。」丁了了搶道,「我不管你們要賭什麼,總之不能耽誤我給二少爺治病。否則,我相信大老爺大夫人也不會放過你們!」
「了了小姐說得對!」蘇六老爺高聲道,「要賭就賭別的!了了小姐擅長的是外傷,你大可找十個外傷大夫來與她比試!了了小姐若輸了,我把腦袋摘給你就是了!」
誒誒誒?
丁了了驚了:這老頭子怎麼坑人吶?
我在幫你吔!你不幫我就算了,怎麼還要讓我去跟十個大夫比試?這不是欺負人嘛!
蘇六老爺仰頭看著她,打躬作揖:「了了小姐,蘇六的身家性命就託付給您了!」
「我可以拒絕嗎?」丁了了雙手亂搖,靠在椅背上避無可避。
蘇五老爺冷笑:「你不敢比?那你可以現在就認輸……」
「輸你個大頭鬼!」丁了了立刻就罵了回去,「我怎麼會輸?我永遠不會輸,比治傷我天下第一!」
也不知道這奇怪的自信是從何而來。
蘇五老爺表示很滿意:「既然敢比,那就這麼定了!十日後城西望月樓恭候大駕,你可別不敢來!」
說罷他也不向蘇大夫人告辭,徑自起身揚長而去。
丁了了氣得跺腳:「這算什麼事!你們吵架,怎麼鬧到我身上來了?雖然說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但我也不是池魚啊!我就是一隻路過的小蝦,怎麼還跑不了了呢?」
蘇六老爺扶著凳子慢慢地站起來,又向她作揖:「了了小姐,老夫也知此事為難,只是事已至此,這一步卻也非走不可。請小姐放心,到時若是輸了,也只是老夫一顆腦袋輸給他,至於小姐輸掉的顏面,蘇家自當給出相應的補償。」
聽上去,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丁了了又不怕丟臉,輸了又不砍她的腦袋,還有錢拿……皆大歡喜是不是?
不是啊!
那個蘇五老爺很明顯是奔著把這件事鬧大來的,到時候那個什麼見鬼的比試一定會弄得天下皆知!
她好容易才借著蘇家的東風從臨溪村逃出來,躲過了陳家的眼,避免了去做「女醫」的命運,如今怎麼這陣風又在往回吹?
那個所謂的比試若是傳到好事者耳中去,就算沒有陳家,她也跑不了啊!
「六老爺,我當初以為你是命運派來救我於水火的……」丁了了苦著臉道。
一直坐著未動的蘇大夫人忽然站起來,長長地嘆樂然一口氣:「了了小姐,你是命運派來救我們於水火的!」
丁了了很想說不是。
她只是來逃難,順便治個病而已,真沒打算救什麼水火!
蘇大夫人看著窗外,壓低了聲音:「他五叔狼子野心非止一日,老爺念在至親骨肉份上一向百般容忍,誰知他竟勾結了朝廷,意欲將我整個蘇家一網打盡!了了小姐,他是不會允許你治好書兒的。先前我們家也不是沒請到過神醫,只是……」
只是那神醫要麼在半路上出了意外,要麼就是被人偷換了藥材,所以總是不成。這病也就這麼一天天一年年地拖了下去。
蘇六老爺坐在小方凳上,垂首道:「這次我終於當面撞見了他派人偷換你要用的藥材,忙趕著聲張起來,為的就是把這件事鬧大。」
只有鬧大了、鬧到全天下都知道蘇家兄弟不和,才能避免有人打著「一家人」的幌子在外面興風作浪,掏空蘇家。
「他想除掉我也非止一日了,」蘇六老爺苦笑,「只是我一直避其鋒芒。這次我給他這個機會,誘他設下賭局……只要他當著全城百姓的面輸給了我,蘇家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處置他,不需要向誰交代。」
「何必這麼麻煩?就不能暗殺嗎?」丁了了氣問。
蘇大夫人揉揉眉心,神色疲憊:「暗殺,當然也想過。可是一來他身邊有朝中貴人贈予的暗衛,二來如今從朝廷到官府早都覬覦著蘇家這點兒產業了,咱們家但凡有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被揪住不放,實在很難做到不留痕迹。」
說來說去,旁人殺蘇二少爺可以用各種手段,但蘇家想要殺那位五老爺,只能擺在明面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這可真是個麻煩!
丁了了非常討厭麻煩。但是如今她已經身在麻煩之中,躲不過了。
所以接下來的一些日子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園子里忽然忙碌起來:採買藥材的、傳遞消息的、好奇心強來看熱鬧的、陰陽怪氣來嘲諷的……擾得她煩不勝煩。
聽小丫頭們說,蘇五老爺廣發英雄帖,把附近十里八鄉的大夫都招來了,接下來的幾天一直在自家的園子里爭論、比試,全城藥鋪里稀罕的藥材都被他們給搜羅光了。
據說是為了從那些人之中選出十個最拔尖的,來跟她比。
丁了了簡直有些感動了。
這才叫猛虎搏兔亦用全力!那一個老傢伙帶著一群老傢伙,面對她這樣一個弱小得不值一提的對手,卻可以豁出老臉拼盡全力,這才叫真正的競賽精神嘛!
厲害!
可是丁了了現在顧不得理會旁人有多厲害。她還要照顧蘇二少爺的病呢。
蘇二少爺病情好轉的速度令人驚嘆。頭一天還躺在床上不能自己翻身,說一句話中間要喘很多次,第二天就能斷斷續續地自己陳述病情了。
七天之後,他已經可以平穩地說完一句話不咳嗽,也可以被小丫鬟攙扶著下床走兩步。雖然兩腿還是使不上力,手卻已經能拿得動拐杖了。
如此下去,痊癒指日可待。
蘇大老爺過來看到這樣的進步,激動得老淚縱橫,當場就給丁了了跪下了。
丁了了忙避開,沒什麼好臉色給他:「您老先別謝了,這才剛開始吶!你們這邊的人那麼壞,誰知道後面還會出什麼事……」
「你放心,」蘇大老爺道,「我蘇家再怎麼不濟,也是在漓陽縣經營過幾百年的。如今雖說是出了一個害群之馬,卻也不至於就一敗塗地了!」
他身為蘇家家主,或許的確有底氣說這句話。
但丁了了沒有這樣的底氣,所以這天被人帶到一處藥鋪,讓她挑選需要用到的藥材的時候,她仍然覺得心裡七上八下,半點兒勝算都沒有。
說真的,她除了會治傷,別的實在並不擅長。此刻看著藥鋪中這一排一排看不到頭的柜子,她只覺得頭暈。
很多藥材,她甚至是不認識的。
認識的、常用的那些卻又七零八落並不齊全,顯然在她來之前已被別人「洗劫」過一番了。
蘇五老爺的「萬全之策」,就是要讓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個局面實在不利。
丁了了從藥鋪里垂頭喪氣地出來、又垂頭喪氣地進了第二家、第三家……
一整天的時間跑遍了全城十幾家藥鋪,累得站都站不穩。路邊茶樓里的幾個大夫已相對大笑起來。
連藥材都湊不齊,看她怎麼給人治病!
這場比試的輸贏,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懸念了。
現下大夫們要做的並不是設法贏她,而是要想個主意讓這小丫頭片子在望月樓出糗、成為全城的笑料。
若非如此,以後旁人提起這樁盛事,只怕少不得要說一句「勝之不武」。
「必須從一開始就壓得那個小丫頭片子抬不起頭來,最好讓她連望月樓都不敢進!」茶樓中一個大夫撫掌說道,「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讓她當街哭一哭如何?」
這自然是個好主意。
所以丁了了在穿過一條大街的時候,一不留神就被人攔住了。
攔路的是個看上去只十歲出頭的男孩子,唇角抿著,神情倨傲:「喂,你就是那個放出厥詞要跟全天下的醫者比賽的女人?」
丁了了不愛跟小屁孩說話,佳佳忙替她迎了上去:「你是誰?」
小男孩冷聲,下巴揚得高高:「你們不用問我是誰,現在是我來問你們!——你們說是大夫,可敢跟我比賽背湯頭歌?你們可敢比……」
「這是哪裡來的沒斷奶的孩子?」丁了了眉頭擰著,全無半分耐心:「餓了就找你娘吃奶去,別礙著姐姐的事!」
小男孩似乎早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聞言也不哭鬧也不惱,叉著腰揚聲道:「你不敢比,你其實什麼都不會是不是?我才跟著師傅學了三個月,我都會背湯頭歌!」
這挑釁的意思很明顯,目的也不難猜。
這小孩子來挑釁丁了了,就像丁了了挑釁那些大夫們一樣,完全可說是立於不敗之地。
年紀小嘛!倚小賣小是小孩子的特權嘛!
可惜丁了了從來不喜歡陪小孩子玩。眼看那孩子昂首挺胸站在路口,一個人擋住了三四個人的路,她就忍不住氣往上涌,一伸手就隨意將那孩子拽了起來,冷聲:「你要讀書要比賽、要顯擺你讀書有成,就該找你的師傅為你著書立說,在這兒來糾纏我幹什麼?」
「你要先比贏了我,然後才能見到我師傅!」小男孩高聲叫道。
丁了了撫掌,笑:「原來見你師傅這麼難啊?那我就不見了,你回去告訴他老人家一聲——既然見他一面不容易,那我就不見了。」
小男孩呆住了。
丁了了心情極好順勢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大笑:「只是可惜了這麼乖的一個娃娃,拜了個無用的師傅,這麼好的大場面也不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