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寨夫人?
丁了了是被人卷在一匹白絹裡面擄走的。
她身形瘦小,被人輕而易舉地扛在肩上,躍出窗口塞進早已準備好的馬車,自始至終都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馬車連夜離開漓陽縣一路向北,一夜時間已經走出一百多里地。天亮之前在驛站換了馬,更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車窗外的樹木農田眨眼即過,竟連辨別方向默記路徑都不可能。
一路上只聽得馬蹄聲密如雨點,噠噠噠噠敲在腦仁上,令人頭痛欲裂。在這樣的折磨下,丁了了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午後了。
無需反覆確認路邊是陌生的村落,只需要聽著這馬蹄聲、感受著這車身的搖晃,她便知道自己離開漓陽縣已遠。身上的繩子已勒得渾身酸痛,前面不知道還要走多久……然後馬車就上了山。
竟是山賊嗎?丁了了覺得很意外。
她當然知道這一帶山裡不太平,但一直以來都只聽說山賊劫了誰家誰家的車隊、搶了哪裡哪裡的客商……還從未聽人說過他們會搶人的。
山賊搶女人倒也是戲里常用的題材,可問題就在於,這件事實在太像在唱戲了。
怎麼現實中真有那麼無聊的山賊,不惜耗費人力物力大老遠跑去城裡劫一個嬌滴滴嫩生生提不動刀挑不動水的姑娘來當壓寨夫人嗎?他們圖啥呢?
圖她好看?還是圖城裡為她一人鬧得人心惶惶熱鬧有趣?
帶著這樣的疑問,丁了了看那山賊頭子的時候就沒有多少恐懼,反生出了些尋根究底的好奇之心來。
「你們,真的是山賊?劫道的?」她問。
坐在虎皮大椅上的刀疤臉男人眯起眼睛打量著她,冷哼哼問:「怎麼,不像?」
「像。」丁了了認真地點了點頭。
堂中幾個男人同時笑了。一個頭髮扎煞得像蒲公英似的矮胖子蹦起來叫道:「大嫂處變不驚,那叫什麼來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是個好樣兒的!咱們大當家的有福了!」
刀疤臉把玩著椅子扶手上的虎爪,嘴角露出了幾分笑意:「不錯。」
「錯了。」丁了了道。
「咦?哪裡錯了?」蒲公英蹦了過來,「你是說我們大當家的沒有福?還是說你自己並沒有處變不驚?」
丁了了看著他這副又兇惡又滑稽的樣子,險些笑出聲來,忙咬唇忍住,緩了一緩才說道:「我不是你們大嫂,你們抓錯人了。」
此話一出堂中又是一片大笑,那棵蒲公英的笑聲尤其之響,像夏日池塘邊的青蛙似的。
丁了了聽得忍俊不禁,乾脆側身在一隻長凳上坐了下來,昂頭看著虎皮大椅上的刀疤臉。
對方被她目光盯著,也笑了:「他們沒抓錯,是你想錯了。今日他們抓了誰來,誰就是這裡的大嫂。」
「哦,合著不是特地去抓我的,只是碰巧?」丁了了更意外了。
環視一周見眾人沒打算答她的話,她又搖搖頭,認真道:「那你們就更加抓錯了。你們想抓誰來當大嫂都可以,唯獨我不行。」
「怎麼不行?你是男的?」蒲公英問。
刀疤臉提起一隻酒碗扔了下來:「什麼亂七八糟的!你不會說話少說!」
「我哪裡不會說話了嘛!」蒲公英不服,「分明是大嫂不會說話!她要不是男的,還有什麼理由不能當我們大嫂的?」
丁了了艱難地忍住笑,看著他作出嚴肅的樣子:「也許,因為我丈夫是男的?」
「哈!」蒲公英又跳了起來,「就知道你還要提他!你那個丈夫,他有什麼用哦,有事沒事掛把劍裝個會打架的,其實連只雞都不一定會殺!他就該滾回陳家當他的少爺去,你跟著他能有什麼前程!」
丁了了的臉色變了。
他們知道陳七,那就不是抓錯了,也不是隨便抓的。他們是早有預謀……甚至很可能就是沖著陳七來的!
「你們放我回去吧。」她看著刀疤臉道,「陳七那個人挺凶的,我也是。我留在這裡,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刀疤臉笑著搖了搖頭:「你不用跟我耍這種心眼!兄弟們既然敢把你帶來,就是不怕你那個小白臉丈夫!不管他是帶著陳家還是帶著蘇家打過來,我胡二牛都管保他有來無回!」
滿堂奇形怪狀的男人轟地喝起彩來,嗚嗷亂叫:
「讓他有來無回!讓他哭爹喊娘!讓他趴在地上叫爺爺!」
「讓他看著他女人和咱們大當家的入洞房!」
「胡說八道!什麼『他女人』?要叫大嫂!」
「對、對!大嫂!——大嫂,既然上了山,那就是跟我們大當家的有緣分,您就認了吧!」
……
幾十個人同時扯著嗓門喊話,真的很吵。
丁了了彷彿又回到了那日在西北山上被狼群圍攻的時候,只覺得四面八方都不是人動靜,頭頂上腳底下無論那個方向都逃不開腥臭的氣息,只恨不能搖身一變化成一股煙,遠遠地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些男人,也太臭了吧!是山賊都這樣,還是男人都這樣?她記得佳佳沒有這麼臭、陳七也沒有這麼臭啊!
這會兒也顧不上強作鎮定了。丁了了慌裡慌張地站了起來,四下看看無處可逃,只好退向堂中央,警覺地看著每一個人。
那些奇形怪狀的男人還在笑嚷,刀疤臉忽然也站起身,一步一步極具威勢地緩步走了過來。
站在丁了了面前,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肩,拎雞仔似的將她提了起來,扭住肩膀,轉向眾人,朗聲:
「上了青石山,就是我青石山的人了。擇日不如撞日,恰好今兒個弟兄們都在,大伙兒一起做個見證,我胡二牛今日娶媳婦啦!」
眾人嗷地一聲又叫了起來。
那棵蒲公英第一個跳到跟前,誇張地打了個躬:「恭喜大當家的!恭喜大嫂!祝大當家的和大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祝咱們青石山龍興幫紅紅火火,發大財,一百年一千年都有酒喝有肉吃!」
刀疤臉胡二牛叫了一聲「好!」。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矮敦子一溜煙沖了出去,沒多久拉著一個婦人跑了回來,笑呵呵:「來了來了!迎新娘的全福人來了!新郎新娘拜堂嘍!」
說著話,那婦人已三步兩步走了過來,伸手抓住了丁了了的臂彎——
丁了了立刻就甩開了。
「不許碰我,」她咬牙道,「否則要麼你死在這兒、要麼我死在這兒。」
「喲,還是個烈性的姑娘!」婦人笑了,「可惜在咱們這兒沒有用!姑娘啊,你薛嬸子活了大半輩子了,什麼烈性的姑娘沒見過?我跟你說,你有在我跟前耍橫的,不如留著點力氣到洞房裡去,不然我怕你這小身板還不夠咱們大當家的一隻手收拾的!」
眾人轟地又是一片大笑。有人拉長了聲音叫道:「大當家的收拾她,只怕不會用手哦——」
蒲公英三下兩下蹦過來,看著丁了了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大嫂你跟薛嬸子耍什麼脾氣嘛!有脾氣留著沖大當家的發啊!咱們大當家的最喜歡炸毛的貓兒了,你太乖了他反倒會生氣吶……」
「放開我!」丁了了再次甩開了那個婦人的手,猛轉身:「拿開你的臟手!」
婦人愣了愣,臉色難看起來:「你這小妮子還真是不識抬舉!大當家的願意明公正道跟你拜堂那是你的福氣!我勸你老實些吧,真惹了大當家的生氣,把拜堂這一步省了,直接拉你進洞房,你能怎麼著?」
「那可就沒臉了,算不得是正經的『大嫂』了啊!」邊上一個長得頗文氣的中年人搖頭嘆了一口氣,不知是自己感慨還是故意說給丁了了聽的。
丁了了也不理會這些,只管瞪著眼,警惕地看著那個婦人。
胡二牛卻在這時候又抓住了她的肩,臉色黑得嚇人:「怎麼,你不願意?」
「換你被綁著試試?」丁了了道。
胡二牛皺了皺眉,拔出刀來割斷了她身上的繩子:「這樣可以了吧?拜堂還是不拜——臭娘們,你瘋了!」
堂中咣噹噹嘩啦啦一片亂響,丁了了重重地摔到地上,手背上劃了深深的一道口子,霎時血流不止。
胡二牛手裡攥著彎刀呼呼喘氣,臉色陰沉。
他沒想到丁了了在割斷繩子之後立刻便伸手來奪刀,更沒想到她看著瘦瘦小小的,居然很有幾分力氣。他一時不防險些被她將彎刀奪了去,情急之下慌忙搶回,不可避免地就傷著了她。
險些丟臉丟大發了。
當然,此時這樣也已經很丟臉了。他堂堂青石山龍興幫的大當家,竟然差一點點就被新媳婦奪了刀,還是靠著失手傷了她才勉強保住了顏面!
不止胡二牛惱火,滿堂的男人都很惱火。
有幾個性子急的已經拎起了棍棒虎視眈眈,只等大當家的一聲令下,立刻就可以上前把這個給臉不要臉的小女子給砸成肉餅。
更有幾個人湊到角落裡竊竊私語:「這女人,大當家的不能要了吧?不知道會不會賞給大伙兒過癮……」
話未說完幾道視線同時刺了過來,有前邊同伴的、有胡二牛的,也有丁了了的。
旁人的目光是憤怒的責備的也就罷了,奇怪的是丁了了似乎也並沒有恐懼厭惡憤恨,只是冰冰冷冷的,眼睛里彷彿藏著兩道無形的利刃。
那幾個人被這樣的目光刺得臉紅,呼地散開又同時衝上前來,拉開架勢準備迎戰。
丁了了並沒有跳起來同他們打架。她靠著一隻方凳坐穩,按住受傷的手背,用牙齒撕下了一截衣袖,三下兩下將傷處纏緊,然後仰起頭,看著站在她面前的胡二牛:「你的反應很快,不像個尋常的山賊。」
「哈,是嗎?」胡二牛笑了一聲,只是臉上並沒有笑容,聲音也依舊悶沉沉沒有起伏:「所以你剛才是在試我的功夫?那你現在知道了,我配不配做你的男人?」
「我的男人是要自己選的。」丁了了冷聲道,「只要我願意,不拜堂不成親也是我的男人;我要是不願意,就是天王老子來也拿我沒辦法,我自會讓你連屍體都得不到!」
胡二牛看著她,哈地笑了:「你當初騙那個陳七,用的就是這樣的手段?可惜,這一套對我沒用!我們綠林的規矩講究的是直來直去,你少耍那些欲擒故縱的花招!」
欲擒故縱?
這地方似乎不太對勁。丁了了不認為一個山賊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應當有足夠的自知之明,搶來的女子最初必定都是不情願的,怎麼可能對他「欲擒故縱」?
事實上也不止這一處不對勁。自從在馬車裡醒來之後,丁了了覺得每一處都不對勁。她清楚地知道對方的身份是山賊,但似乎也只有「身份」是山賊。
除了身份,別的一切都似是而非……但若要她說出哪裡不對勁,她卻又說不出來。
這滋味抓心撓肝地難受。丁了了忍不得,乾脆當面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我知道你們不是山賊,你們裝得一點都不像。」
「不是山賊?」蒲公英又蹦了過來,「哈,老大,她說咱們不是山賊!會不會咱們還是太客氣了?我聽對面山頭上的人說,搶來的媳婦要先吃一個下馬威才會乖乖認命!老大你是不是捨不得?」
他的聲音依舊很響,模樣依然很滑稽,但丁了了這次沒看他。她仔細地觀察著周圍那些高低胖瘦不等的男人,試圖從他們的臉上尋到一點蛛絲馬跡。
憤怒的、嘲諷的、玩味的……每個人的神色都不盡相同,但總有那麼一兩個表情僵硬,被丁了了捕捉到了幾分不自然。
「你鬧得差不多了吧?」胡二牛走過來,擋住了她的視線:「再不甘心,到這地步也該認了!你以為說幾句瘋話、裝會兒傻,我就能放你走了?」
「你會放我走的。」丁了了道。
胡二牛嗤笑:「別做夢了!你這輩子賊婆是當定了!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選擇先拜堂,還是直接入洞房?」
這山賊真是與眾不同,又和氣,又好說話,這麼大的事居然還讓她自己選。
於是丁了了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先入洞房吧。」
噗!的角落裡一個漢子喝的不知是水還是酒噴了對面的人一臉。
丁了了仰頭看著胡二牛,問:「怎麼,不行嗎?」
遲來的爆笑掀翻了屋子,檐下無數麻雀驚起亂飛,院子里的兩匹馬三匹騾子一齊驚跳起來,熱鬧非凡。
肇事者丁了了一臉無辜。
胡二牛臉上的刀疤顫了顫,整個表情都有些失控。丁了了就看著他的臉色由黑轉紅,又漸漸地憋成了醬紫色,像變戲法似的。唯一不變的是抽搐的嘴角,以及滿臉僵硬得不知道該往哪兒堆的橫肉。
真不好看。但是,真有意思。
丁了了扶著凳子慢慢地站起身,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胡二牛就忍不住向後退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丁了了已經笑了出來。胡二牛臉色一沉,忽然伸手撈起丁了了的腰,一甩手將她扔到肩上扛了起來:「行不行可不是靠嘴上說的,要試過才算!」
「嗷——」一屋子人齊聲怪叫起來。
雙腳離地的丁了了看著下方旋轉的地面,心裡有一瞬間的驚慌。但轉瞬之後她就放鬆下來,嗤地笑了一聲:「的確不是靠嘴上說的……」
胡二牛扛著她快步奔出門去,穿過一條巷子,又進了後面的另一座院落,三步兩步躍上台階跨過門檻,將她扔在了一張鋪著紅色被褥的大床上。
丁了了挨了一摔,雖然不算疼,卻也委屈得夠嗆。再看看手背上的傷處又滲出血來,她就更惱火了,坐穩在床沿上瞪著胡二牛,咬牙:「我不管你是誰的人,此刻你還有機會對我說實話。若再耽擱一刻,出了什麼意外,你別怪我。」
胡二牛活動活動肩膀,轉身到旁邊抽屜里拿出一包藥粉和一卷紗布走回來,笑了:「小姑娘,到了這地方,虛張聲勢是沒有用的——手伸出來,幫你上藥。」
丁了了也笑了,乖乖地將手伸給他,看著他小心地替她撕下了先前胡亂包紮的布、均勻地將藥粉撒在傷口上,又一圈一圈仔仔細細地包起來。
對方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清咳一聲,冷冷道:「你別胡思亂想,以為老子是怕了你……我是怕你失血過多,一會兒受不住!」
「多謝,」丁了了道,「現在輪到你受不住了。」
胡二牛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向丁了了的臉,想確認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壞掉了。
確認的結果是耳朵或許沒壞掉,但眼睛毫無疑問是壞了——他竟然看到他的獵物的臉上露出兇狠的笑,然後漸漸搖晃、模糊,消失在越來越黑越來越濃的煙霧裡。
妖……妖怪?!
丁了了自然並不是妖怪。她縮回手站了起來,看著倒在地上的胡二牛,抬腳狠狠地踩了上去。
然後伸手拔出了他腰裡的彎刀。
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個人對她沒有惡意,但這不足以成為她放過他的理由。先前有預謀地下藥將她擄掠至此就已經碰觸到了她的底線,後面再怎麼溫和再怎麼好說話再怎麼沒有惡意,都已經沒有用了。
「去死吧!」她手中彎刀狠狠刺下。
下一刻卻聽見外面驟然喧嘩起來,殺聲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