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你了

  一個住客的失蹤、兩個孩子的哭鬧,讓尚未入夜的雲來客棧陷入一片混亂。

  縣衙的官差匆匆趕來,詢問了堂中的食客、審問了跑腿的夥計、拷問了匆匆趕來的店掌柜,卻一無所獲。

  沒有人看見她下樓,也沒有人看見她被人扛著下樓。房間里一切都整整齊齊並沒有打鬥掙扎殺人的痕迹。

  好端端的一個活人,倒像是憑空消失了。

  兩個孩子原本哭得驚天動地的,這會兒忽然都不哭了,一個轉身抽出了門閂,另一個就撲到地上抓住了為首官差的褲腳,嘶著喉嚨喊:「不要走!我知道兇手是誰!是蘇家!一定是蘇家的人要害她!」

  「蘇家?」匆匆趕來的劉縣丞若有所思,「的確有可能。蘇五老爺的事,他家裡人很難不遷怒到了了小姐身上。」

  「不是蘇五老爺!」佳佳攥著手裡的門閂,咬牙切齒:「是蘇大老爺!是蘇沐書!他無緣無故跑來拉著我姐姐說那麼多廢話,肯定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提前在我們的屋子裡動了手腳、埋伏下人了!我去找他要人……我去找他要人!」

  蘇沐書?

  劉縣丞想了一想,搖頭。

  如果蘇二公子是個尋常的紈絝子弟、蘇家是個尋常的富貴人家,他或許會考慮一下這種可能。但現下的局面是,蘇二公子大病初癒,多走幾步路尚且要人攙扶,一時應當還生不出偷香竊玉的心思來;更何況蘇家剛剛栽了一個很大的跟頭,此刻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蘇大老爺忙著哭還來不及呢,哪有心思幫他兒子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走,去五里巷!」劉縣丞大手一揮,惡狠狠。

  五里巷是蘇五老爺的住處。眼下與丁了了結怨最深的是他們家,最有可能擄走丁了了的毫無疑問也是他們家。

  這件事等於是在劉縣丞臉上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丁了了若有個三長兩短,漓陽縣當如何向金陵陳家交代、他劉縣丞當如何向陳七交代!

  ……

  五里巷的蘇宅里,此刻仍是一片愁雲慘霧。前些日子蘇五老爺匆忙將妻兒送出漓陽,本以為可以躲過一劫,卻不料自己仍是難逃一死。在他死之後,漓陽縣貼出的告示中明確說了罪不及妻兒,所以他的家人在外躲了幾天之後,又哭哭啼啼趕回來辦喪事了。

  這會兒一大家子正哭得哀切呢,看見劉縣丞帶著一大幫官差氣勢洶洶闖進來,一院子人頓時都嚇懵了。

  劉縣丞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眾官差像強盜似的闖進宅院一通亂翻,衣櫃、箱籠、床帳、地窖、包括蘇家人自以為藏得很巧妙的密室都被翻找了一遍,連後院里散養的兔子自己挖的洞都給破開了,實實在在地來了一個「挖地三尺」。

  蘇家一門老小跪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的,看著官差們從簡陋的茅屋裡抬出了成箱的金銀珠寶、看著一個不起眼的破箱籠砸開以後散落一地來處驚人的信件、甚至看著後院柴草垛被掀開露出裡面的枯井眾目睽睽之下一具不知多少年的骨架被繩子吊了上來……

  心驚肉跳。

  到最後,蘇五老爺的幾個兒子同時俯伏在地上嚎啕起來,眾口一詞都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所有的惡事都是亡父一個人乾的,如今人死罪消,求官府饒過滿門老小性命。

  這如何能饒!

  一樁案子還沒完,緊接著又牽扯出了第二樁、第三樁……後頭還不知道有多少嚇人的事在等著,他只消看一眼就覺得焦頭爛額!

  好了如今擅闖民宅不用怕被人詬病了,但是人呢?那個無故失蹤生死不明的女孩子呢?

  「蘇大公子,」劉縣丞看著此刻這宅子里主事的人,面色沉沉:「您要真想保住一家人性命,此刻就該老實交代——了了小姐在何處?」

  「丁了了那個小畜……」蘇沐風猛抬起頭,愕然:「我怎麼會知道她在何處!」

  劉縣丞冷冷盯著他:「看來你是不打算說了。蘇大公子,為了出一口惡氣,多搭上幾條人命,值嗎?」

  「我是真不知道!」蘇沐風急得跳了起來,「是!我們家的確是恨她入骨!可是你憑什麼就說是我抓了她?那賤人狼心狗肺草菅人命,想殺她的人多了!劉大人,您一口咬定是我乾的,有什麼憑據!」

  「暫無憑據。」劉縣丞沉聲道,「但目下漓陽縣最有可能害她以及有本事害她的人就是你們蘇家了——蘇大公子若是想不起來,不妨到縣衙里去想一想!」

  帶走!

  一聲令下,官差如猛獸撲來,蘇家上下哭天喊地,亂成一團。

  劉縣丞被哭得心煩意亂,走到蘇家那兩扇極不協調的大門前面,遲疑著站定,問:「陳七公子什麼時候回來?」

  「就是這幾天了,」隨行的官差道,「前兒不是還託人送來了幾包點心,說是通州府那邊特有的……」

  有閑情買點心,可見差事是辦得差不多了。說不定這會兒已經到了漓陽縣地界了!

  他的擔心還真不是多餘。

  第二天天還沒亮,一夜未曾落鎖的雲來客棧就被人闖了進來。店掌柜驚跳起身,臉色唰地就白了:「陳、陳七公子!」

  「喲,秦掌柜!」陳七驚訝,「你怎麼坐在這兒?親自當財神吶?」

  秦掌柜無心同他說笑,苦著臉彎著腰,戰戰兢兢:「陳公子怎麼這個時辰回來?莫非是連夜趕路……」

  「自然是連夜趕路!」陳七啪地將手中馬鞭扔給了他,「我娘子在這兒,我是歸心似箭吶!」

  「陳公子!」秦掌柜兩腿一軟,坐下了:「公子您且莫上去……了了小姐她、她不在這裡了!」

  陳七停住腳,臉色漸漸地變了。

  什麼叫「不在這裡了」?她又跑了?又為了躲他裝死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對!

  她說過在這裡等他,就一定會等。如今早已沒有了誤會,她怎麼可能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耍小性讓他擔心!

  而且看這掌柜的神情分明是心虛。她是不是出事了?!偌大一個漓陽縣竟無人護得住她,只有歹人橫行無忌嗎?

  「陳公子,」秦掌柜咬咬牙站了起來,啞聲:「您且稍安勿躁,事情也許沒有那麼嚴重……」

  「沒有哪么嚴重?」陳七問。

  這真是越說越怕、越等越慌……秦掌柜將心一橫,咬牙道:「劉縣丞已經帶人去了五里巷蘇家,把那一大家子都抓進了縣衙……他疑心是是蘇家人尋仇,綁架……或者殺了了了小姐。」

  陳七看著他:「然後呢?」

  秦掌柜跌坐在地上:「還在審問,蘇家人抵死不認……據說連二十年前強佔民女致人死命的案子都認了,唯獨不承認綁架過了了小姐……兩位小少爺還在縣衙那邊等消息,一夜沒回來……」

  話未說完陳七已經轉身奔了出去。秦掌柜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按著胸口,卻遲遲沒有呼出那一口氣。

  現在還遠遠不到鬆一口氣的時候。這位陳七少爺兇狠起來有多可怕他是知道的,此刻雲來客棧遠遠不能說是「逃過一劫」,只能說他還沒來得及算賬罷了!

  此刻該輪到劉縣丞那邊緊張了。陳七奔向縣衙……卻在半路上停住了。

  五里巷蘇家的人已經在縣衙受審,有罪無罪劉縣丞遲早會給他一個答覆。而他此刻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最不應該的就是去縣衙旁聽。

  那是最愚蠢最無益、最浪費時間的選擇!

  陳七飛奔回到雲來客棧,揪住了驚魂未定的秦掌柜:「她這幾天見過什麼人?有沒有跟誰起過爭執?」

  秦掌柜又受一番驚嚇,真真是半點兒脾氣也沒有了,當下就顫著聲音把昨晚蘇二公子前來拜訪的事揀要緊的說了,又補充道:「因為時間過於湊巧,所以兩位小少爺疑心是蘇二公子拐走了了了小姐,但是劉縣丞說不可能……」

  陳七再次衝出門口,消失在了乳白色的晨霧裡。

  不可能?什麼不可能?!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怎麼偏偏蘇沐書來說了一會子話、丁了了就消失了?前後時間間隔不足半個時辰,若是巧合,那也實在太巧合了!

  不要輕易否定孩子的直覺,他們對事情的思考往往不會太複雜,而這世上的許多事撲朔迷離,恰恰就是因為世人想得太多!

  「蘇沐書!出來回話!」陳七站在蘇家的大門前,長劍出鞘,整個人亦銳利如劍寒芒迫人。

  蘇沐書自然並未出來。打著哈欠的門房一邊躬身彎腰請他進門,一邊使眼色打發了同伴進去報信,反覆保證一定會讓二少爺親自出來迎接。

  陳七沒有如他們所希望的那樣在客廳苦等,而是一路橫衝直撞,奔進了蘇沐書的屋子,看到了蒼白纖瘦神色茫然的少年,手中長劍一橫就刺了過去。

  並未一擊斃命。長劍架在蘇沐書的脖子上,擦著那蒼白的皮膚,壓出一道血線。

  「丁了了在何處?」陳七啞聲問。

  蘇沐書仰起頭,臉上怒色稍緩,重又浮起驚疑:「了了小姐?你找她?她怎麼會在我這兒……她不見了?!」

  「你不要耍花招,」陳七手中長劍往前送了送,「我不是來看你演戲的。我只問你她在何處,你知道就說,不知道就——死!」

  「我不知道!」蘇沐書大怒,「我不知道,你就要殺了我嗎!陳七,我可以理解你方寸大亂言行失常,但這不是你可以胡作非為的理由!我是了了小姐的病人、了了小姐的朋友,你不能因為一時著急,就這樣對我!」

  這時蘇大老爺夫婦也聽到消息趕了過來,看到那柄出鞘的長劍頓時又驚又怒,齊撲了過來:「你要殺就殺我們!陳七公子,我蘇家與你無冤無仇,你不能因為一時疑心就要置我兒於死地!」

  「可憐我的兒啊,」蘇大夫人哭道,「了了小姐費了多少心血,千辛萬苦把你從閻王那裡拉了回來,不想還要遭此不白之冤!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你把這條命還給了了小姐去好了,至少還能換一個清白名聲,不至於死後還要被人罵殺人兇手、恩將仇報狼心狗肺……」

  「娘,陳公子不會殺我的。」蘇沐書平靜地推開了他母親,「他只是關心則亂,您不要怪他!我作為朋友知道了了小姐失蹤尚且憂心如焚,何況他是了了小姐的丈夫……咱們家有多少人,能不能派出去幫忙找一找?了了小姐於我們家有恩,咱們說過一定要報的!」

  「我們自然會幫忙尋找。」蘇大老爺聲音沉沉道,「恩怨分明,這個道理我們還是懂的。請陳少爺把劍放下,我們即刻去後院召集人手。」

  「不必。」陳七將手中長劍狠狠壓下,在蘇沐書頸下割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你們只需要告訴我人在哪兒。」

  蘇大老爺氣得臉都綠了:「你這個年輕人怎麼聽不懂人話!我說我們家不知道人在何處,你卻一口咬定是我家人下的手……我蘇家在你眼中,就是這樣的強盜嗎?!」

  陳七咬牙答了一聲「是」。

  「你們不肯說也可以。」他收回長劍,下一刻又對準了蘇沐書的手腕,「我問一聲不答,我便廢了他的左手;問第二聲不答,就廢右手;第三聲廢他的左腿……」

  「陳七!」蘇大老爺啪地摔了手裡的佛珠:「你欺人太甚!」

  蘇大夫人坐在地上痛哭:「這世道,當真沒有王法了嗎?強盜上門殺人,我們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老天啊老天啊,你睜開眼看看……」

  「第一聲,」陳七冷冷,「我的娘子身在何處?」

  話音落,劍尖抵在蘇沐書的手腕上,鮮紅的血珠骨碌滾了出來,瞬間摔落到地上。

  三、二、一。沒有回答。

  蘇沐書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手腕上血迅速湧出,他的衣袖瞬間濕了一大片。

  陳七的劍又移到了他的右手腕上。

  「第二聲……」

  「不,你且住!」蘇大老爺大哭著撲過來,迎上了他手裡的長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你不能殺人吶……」

  陳七持劍的手沒有縮回,人微微轉過身,問:「蘇大老爺想起來了嗎?」

  蘇大老爺面如死灰,僵直如泥塑木雕一般獃獃地看著那把劍。劍刃上滑下一滴血珠,落在絳色的褥子上,瞬間滲進去消失不見了。

  「我、我真箇不知……」他喃喃地道。

  蘇沐書仰頭看著陳七,見他目光驟然一沉,頓時嚇得崩潰大哭起來:「我和我爹說的都是真話,你為什麼不信我們!就因為你丟了老婆,你就可以隨便誣賴別人、隨便欺負別人嗎!」

  「你說你冤枉,那你不妨解釋一下,」陳七咬牙,「你纏著我娘子在堂中說話的時候,你隨行的那個婢女在何處?別說她在你身邊、也別說她在車上——秦掌柜反覆向店中的夥計確認過,有一段時間誰也沒看見她。」

  「你胡說!」蘇沐書哭吼,「小柳不可能離開我身邊!她一直都像影子一樣跟著我……」

  陳七立刻接道:「所以她也像影子一樣不起眼,隨時可以偷偷離開一段時間,誰也注意不到她!」

  這似乎是強詞奪理,但蘇大老爺的臉色比先前更難看了。

  陳七又回過頭,看他一眼:「那個叫小柳的婢女,是有功夫的吧?我家娘子剛進怡景苑的時候就發現了。」

  「現在,你是自己招認,還是同我一起回雲來客棧,挨個問問那些食客住客店夥計有否看到小柳出現在樓上?」

  蘇大老爺立刻鬆了一口氣:「我同你去……」

  「先別忙。」陳七打斷他的話,冷笑:「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同你耗。來回往返客棧實在太麻煩了,我的脾氣必定會更加不好。所以一旦客棧中有人聲稱見到過小柳,我就會——殺了你的兒子!」

  他仰起頭,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補充一句:「或許你不止一個兒子。」

  明面上蘇沐書是惟一的一個,但那些藏在暗處的呢?你自己以為藏得很好嗎?你是不是在質疑一個憤怒發狂的亡命之徒讓你斷子絕孫的決心?

  「爹!」蘇沐書大哭,「你同他去問!小柳絕不可能去樓上,我不信客棧的人會無中生有!你們去問!如果真有人信口開河,那就讓他殺了我好了!」

  蘇大老爺遲遲沒有答應。

  陳七忽然不急了。他收回長劍,轉過身,目光在蘇大夫人身上睃了睃,冷笑起來:「夫人這些年為蘇家殫精竭慮,有沒有想到那些辛苦都是在為別人做嫁衣裳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蘇大夫人啞聲問。

  陳七看著她,冷聲:「我想蘇大老爺應該知道,了了出了事,我絕不可能放過『恰巧』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雲來客棧的蘇二公子。如果蘇大老爺的愛子之心與夫人您一樣,他是不會讓蘇二公子去冒這個險的,您想想是不是?」

  蘇大夫人面色煞白,目光直愣愣地看著蘇沐書,良久,落淚道:「書兒是無辜的。」

  「我相信夫人您也是無辜的。」陳七語氣平靜,「不知者無罪。」

  「我知道!」蘇大夫人哭喊出聲,「他昨日午後召了小柳去書房,不知說了些什麼,到晚間小柳就攛掇書兒出去閑逛,他也沒阻止……別的我就真不知道了……如果那件事真是他做的,我求你饒了我的兒子!」

  「好。」陳七收劍,走向瞬間軟了腿的蘇大老爺,「現在輪到你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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