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不幸的人啊,你為何離開太陽的光輝,來到這悲慘的地域,拜訪亡故的人們?請你離開這深坑,移開那鋒利的佩劍,讓我吮吸牲血,好給你作真實的預言。」

  ——《荷馬史詩:奧德賽》

  「今天是你的日子。」阿格尼清晨起床準備出發的時候,他莊重的向彭易之宣布。「今天,所有維桑人都將注視著你。」

  「怎麼會這樣說?」彭易之有些摸不著頭腦。

  「實力和運氣你都有,這是我們現在可遇而不可求的。千萬不要忘記我們來是為了做什麼的,彭易之。」阿格尼拍了拍這個北陸佬的肩膀,「維桑人在希羅的揚名立萬,將從你開始。」

  「你也打得不錯啊,阿格尼。」彭易之故作輕鬆的說,但事實上,他因為過度緊張甚至有些肚子疼。「你還不是把那個叫托爾芬的伯爵打下馬了嗎?人人都說他很強,但我可不覺得他有多強。」

  「他哥哥不一樣。」阿格尼搖著頭說,「那不是個繡花枕頭;而他是你將碰到的最大的敵手。」

  說罷,阿格尼伸出他被皮革手套包覆著的雙掌,打開他的搭扣,將自己身後的白色披風取了下來,安在了彭易之的肩頭,然後把自己的戰馬牽到了彭易之的面前:那是劉峻辰早前買下的卡爾加里山地獵馬,披著如初雪一般純白的罩袍,上面繪著阿格尼的盾徽,白底白色玫瑰。雖然這匹馬的體型不比那些貴族騎士的戰馬更大,但速度要更快些,是阿格尼喜歡的坐騎。

  騎上了戰馬的彭易之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白色的披風和胸甲罩袍,白色的盾徽,甚至連盾徽的底色都是白色。雖然那不是紫色這種造價高昂的貴族專用顏色,卻凸顯著一股異樣的純凈澄澈。很奇怪,他並不反感穿著阿格尼的甲胄、騎著他的戰馬戰鬥。「看好吧,團長。」彭易之用維桑話告訴阿格尼,「我讓他們見識見識維桑少年兵的骨氣。」

  這一輪的弓騎對決的對手是密特朗的年輕伯爵梅林·希利卡,他穿著繪有自己紅底藍色鮭魚的披風,威風凜凜的騎馬走了出來。而當他對面的彭易之以連人帶馬都是白色外衣的模樣進入賽場的時候,賽場內外不禁鴉雀無聲。

  他們將看到的是一個年輕侍從和一個伯爵的決鬥,那是場地位差距懸殊的戰鬥,但彭易之絲毫沒有畏懼。繞場跑到第二圈的時候,彭易之默念著望江堡的名字,一箭正中梅林伯爵的頭盔。他們用的是去掉箭頭的練習箭,如若是在真刀真槍的戰場,用著錐頭箭,梅林便已經倒斃於馬下了;顯而易見,比武大會的原則是一方只要認為自己不能戰鬥了便可以提出放棄資格,被一箭射中腦袋的梅林伯爵搖了搖頭,高高擎起了手中的騎兵弓,向觀眾和國王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到了最後一陣了。彭易之的心陡然震顫了一下,這時他才發覺現在的自己和平時的自己有那麼一點兒不一樣。他暫時拋棄了沉默寡言和乖僻暴戾,卻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在競技場上戰無不勝的戰士。聽到那些如驚雷一般的歡呼和喝彩了嗎?聽到那些自己出生時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貴族小姐們投來的尖叫了嗎?彭易之在心裡默默的問自己,那些是你的啊,是你彭易之的。那是他在之前的人生中從未擁有過的東西,這裡和戰陣不一樣,原來戰鬥可以是這樣?在維桑的北陸那樣一個血與火澆築的地方,即使你豁出性命去戰鬥,也沒有貴族小姐為你喝彩。

  但那無法玷污戰鬥的純度。彭易之心想,他是高傲的,他篤信著自己的信念比這些渴求功名利祿的騎士們更高一等。除了這點兒可憐的自傲,他也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托爾西亞·克里斯蒂安公爵最終站在了戰場上,他是克里斯蒂安家族兄弟里最高的那一個,也是最年長的那一個。有人說,在克拉克·莫特利退役之後他就是卡爾加里最閃耀的將星;也有人說,他的技擊之術和弓馬之道無人能及,但彭易之並不畏懼。實際上他在之前的比武中也證明了這一點,當他把「俠義騎士」瓦格納·卡梅倫打下馬時,群眾的歡呼聲甚至蓋過了密涅瓦城大聖堂洪鐘發出的巨響。他堅信著,克里斯蒂安要對付的並不僅僅是彭易之一個人,授業傳道的父親,給予他指引的教官,漆吳山和北陸死去的同袍,還有在場下代表著維桑共和國注視著他的阿格尼,都和他站在一起。

  彭易之回到他的角落,從阿格尼的手裡接過一把長長的鈍頭練習騎槍。阿格尼從他笑了笑,彭易之則還以一個堅定的眼神。

  「白騎士!白騎士!」人群中高呼著周身穿得潔白如雪的彭易之。

  彭易之微小的向看客們和貴族小姐們揮手致意,昂然挺胸的跨上了賽場。自己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彭易之心想,一定不是,但究竟是什麼改變了自己?是在小石山發出的那聲咆哮?是自己丟進磯野川的那顆煙頭?不過這些東西都已經無所謂了,改變也好不改變也好,今天的主角是我,我要讓這群希羅人見識到維桑人的氣魄。

  嚴格意義上來說,彭易之確實學習了幾乎每一種人們能夠想到的兵器,甚至在他父親的道場里,連不常見的偏門暗器和製作工藝與形制早已失傳的古流武器彭易之也曾多多少少的修習過,但那些畢竟僅限於步戰:彭易之是來到希羅之後才學會了騎馬的。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只足夠他建立起和馬兒之間的基本信賴關係並了解操縱馬匹的大致套路,要真正說的上是「弓馬嫻熟」,沒有經年累月的修鍊,以及一匹和自己一同成長起來的馬兒是做不到的。這是彭易之的弱點,彭易之稍稍有些緊張的想著,但是沒關係,這些都可以用自己的勇氣去填補。

  他把自己的騎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引起觀眾席上貴族小姐們的一陣尖叫,隨即,他做出了一個夾槍衝鋒的姿勢,而對面的石爪堡公爵也已經準備完畢。電光火石間,彭易之一腳踢上了胯下的白罩袍戰馬,戰馬一聲嘶吼,往前突擊。就當二人臨近交鋒的身位時,彭易之的騎槍出手早了:這是個致命的錯誤,直接導致了公爵輕鬆地閃避了這次攻擊,而他的騎槍直直朝著彭易之帶著椎頂盔的面部而來,若不是彭易之迅捷的閃避了這次攻擊,石爪堡公爵差點就把他的腦袋打下來。

  「這傢伙是想弄死我么?」彭易之拉開距離后默默想著,「可不能再疏忽大意了,還好沒有被他擊中;下一把就在瞄準距離之後再定勝負。」

  第二輪突刺的時候,彭易之預估好了騎槍出手的時機,瞄準托爾西亞·克里斯蒂安的胸甲把自己的騎槍穩當的送了出去,卻被托爾芬公爵用自己的騎槍成功的格擋開了:那需要比彭易之更準確的預判,因為托爾西亞出手前的思考時間遠遠比彭易之更來得緊迫。第三輪突刺時,兩人的騎槍甚至撞在了一起,所幸他倆都及時將騎槍脫手,但巨大的慣性還是撕扯的彭易之手臂肌肉生疼,兩支木質練習騎槍就這樣碎成了片。激烈的打鬥讓人群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們沒想到冠軍的爭奪之戰是如此的激烈!彭易之深呼吸著,來到了屬於自己的角落,從阿格尼手裡接過新的練習騎槍。

  「你可以的!」缺了一顆門牙的格里芬隔著柵欄起鬨,「從來沒有人和石爪堡公爵長槍比武能打到第四輪!」

  彭易之搖了搖頭:「但他沒有倒下。」

  回到賽場上,彭易之狂熱的大腦已經稍微清醒了一些,那不是他能輕鬆對付的對手,他低估了希羅大陸上的戰士們。彭易之付出了超乎常人的汗水和磨礪,這是看得出來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卡爾加里的騎士們就鬆懈了自己的訓練,誠如格里芬所言,白駒過隙,時光輪轉,騎士們早就對那一套道德標準嗤之以鼻了,但只有戰鬥,從他們爺爺的爺爺甚至要更前面的先輩們傳達給他們的就只有這一點。這一點,石爪堡公爵毫無疑問的切實遵守了,他讓彭易之不得不承認他是自己來到希羅之後碰見過的最強的對手。

  「我會打倒你的。」彭易之輕聲說,「然後把冠軍的獎盃帶回維桑。」

  兩騎相交,槍起槍落。

  彭易之的一槍重重的從下往上捅中了石爪堡公爵的開面盔,直把整個頭盔從他的腦袋上挑了下來,迫使公爵露出了自己的一頭金髮和面龐。而托爾芬公爵一騎槍捅中了彭易之的板甲護胸,把他的護胸鋼板捅出一個巨大的凹陷,強烈的衝擊力讓彭易之從馬上飛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地上,嘴裡不斷吐出一絲一縷的鮮血,染紅了阿格尼的白色罩袍。看台上滿座著高呼「白騎士!」的人群,歡呼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彭易之敗了。

  正當國王的侍從們要將彭易之拖下場外的時候,托爾西亞公爵卻下了馬,緩慢的走到了躺倒在地的彭易之面前,屏退了周圍的侍衛。毫無疑問,他是本次比武大賽的優勝者,是冠軍,但他用一個簡單的手勢暫停了司儀宣告他勝利的祝詞,緩慢的把彭易之扶了起來,他的動作很輕也很溫柔,就像是生怕給碎了好幾根肋骨的彭易之再造成二次傷害似的。

  當不長不短的一段兒沉默之後,「彭易之,這是一個外國的名字。」托爾芬公爵提高聲調向觀眾席宣布。

  「這個人想要羞辱我嗎?」彭易之意識模糊的想著,他正想張口,卻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那是因為騎槍的鈍頭造成的巨大衝擊把他的肺部壓縮成了一團的緣故,他即使想說話,張嘴也只能發出一些嘰里咕嚕的低喃。外國的名字怎麼了?即使失敗了,我也是這次比武大會的亞軍!有多少有名有姓的貴族騎士沒能走到這個位置?有多少人倒在我的劍和騎槍之下?

  「卡爾加里王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騎士創造的國度,起初,我們堅信著自己的先祖傳達給我們的訊息:憐憫,榮譽,英勇,信仰,犧牲,謙遜,公正,誠實。但隨著春秋更替,我們逐漸丟下了那些我們視作信條的真理。」石爪堡公爵的語調十分嚴肅,「但這些英勇的品質,正活在一個異邦人身上:他以尚未成熟的身軀切磋琢磨出了能殺入卡爾加里王國英雄雲集的騎士比武大會決賽的武藝,他的技擊之術甚至讓我都感到畏懼!而他甚至不是一名真正的騎士,只不過是雷諾茨男爵的一名侍從,被人呼喚著難以發音的異邦名字,卻幾乎得到了我們當中絕大多數貴族騎士所得不到的讚譽!我們究竟要再遺忘多少,失去多少,才能重新拾回先祖的榮耀?才能回憶起那些我們曾經奉若神明的教條?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騎士,在比武大會和戰場上找尋自己的命運,何罪之有?」

  看台上的群眾們,卡爾加里國王,新舊的國師,還有奧林匹斯正教的祭司們都鴉雀無聲。

  「我們失去了許多東西,卻越來越喜歡追名逐利,忘卻了身為騎士的真正使命:保護弱者,懲奸除惡,克勇誠譽,無怪天理。而現在,一名真正的騎士正站在我的面前,這和他的異邦身份沒有關係,我托爾西亞·克里斯蒂安認可他!」石爪堡公爵揮手召來了自己的侍從,「毫無疑問,我獲得了這次比武大會的優勝。人們總是記住第一名,而忘了第二名;但我卻不希望你們忘卻這位第二名的騎士!」

  說罷,他放開了扶著彭易之的手,彭易之踉蹌了幾步,堅持著沒有倒下。石爪堡公爵帶他來到場地中央,一字一頓莊嚴的大聲說:「雷諾茨的彭易之,跪下。」

  所有人都知道即將發生的是什麼,彭易之也不例外。他已經多次聽過格里芬和戴維斯向他敘說的這一儀式的經過,他恍然間明白了,托爾西亞公爵要在這裡把他冊封為騎士①。彭易之震顫著,努力把憋到嗓子眼的那一口鮮血咽回肚子里,單膝跪在了地上,跪在了托爾西亞·克里斯蒂安公爵的面前。

  「我,克里斯蒂安家族的托爾西亞,以賽亞·克里斯蒂安之子,卡爾加里王國的封臣,石爪堡的公爵,在此向奧林匹斯正教的諸神,向主神朱庇特和戰神阿瑞斯莊嚴宣誓,願意成為彭易之成為騎士的見證人。」托爾西亞說著,從侍從手裡拿過了自己的長劍「哈泰之血」,那是一柄劍柄用藍寶石作為配重塊的鎢鋼劍,雖然裝飾華麗,但場外注視著這一切的阿格尼敢斷言它絕不是一柄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石爪堡公爵拿起他的佩劍,將劍身平放,輕拍了一下彭易之的左肩,又輕拍了一下右肩,隨即把劍雙手橫托在自己胸前,居高臨下的對彭易之鄭重的、一字一句的說:「強敵當前,無畏不懼;果敢忠義,無愧諸神;耿正直言,寧死不誑;保護弱者,無怪天理!這是你的誓言,騎士扈從彭易之!你是否願意在奧林匹斯諸神和國王的面前發誓,守護奧林匹斯正教和騎士的榮譽,保護婦女與兒童,服從領主和國王,遑論前路如何艱險、卑微、困頓,也能始終如一的奮戰,不辱使命?」

  「我願意。」彭易之努力恢復著自己說話的機能,儘可能大聲的說。

  托爾西亞微笑著,把佩劍收入劍鞘,對彭易之說:「騎士有騎士的名字,從今往後你就不再是個普通人。雷諾茨男爵的封地就是你的姓氏,而我,克里斯蒂安家族的托爾西亞將名字的前綴『Tor』贈送給你,作為你成為騎士的祝禮,從今往後,你就是托蘭(Toran)·雷諾茨爵士。起來吧,雷諾茨的托蘭·雷諾茨爵士,卡爾加里王國的『白騎士』!」

  說罷,托爾西亞將自己的佩劍,連同那支裝點著寶石的劍鞘一起遞到了彭易之手裡。

  「白騎士!白騎士!」人群中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柯蒂斯堡的白騎士!」 ——

  註釋①冊封:理論上來說,任何一名騎士都有資格冊封另外一個人為騎士,但騎士們一般不輕易這麼做,而被冊封的人也希望冊封自己的人貴族階級越高越好,這對他提升名望有很大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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