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現在我們在你手中,你以怎樣待我們為善為正,就怎樣做吧。」
——《聖經:約書亞記》
男人躲藏在屋檐下的陰翳里,在他的不遠處,幾盞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在夜班崗哨巡邏士兵的盔甲上打出一點兒令人畏懼的亮。在克雷斯城塞深夜的街道上列隊而行的士兵胸甲上刻著的藍底紅色鮭魚紋章讓男人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在陰影之下發出粗重的呼吸,他甚至可以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前中撲通,撲通的跳動——圍城已經到了第二個月,宵禁制度嚴禁克雷斯的人們在夜間出行,不打火把已是大罪,倘若他們發現男人的懷裡還藏有火絨和打火石,那等待他的或許只剩下可怕的斬首刑。
士兵們列隊走過之後,街道又重歸寧靜。男人背後的民居之中傳來時有時無的鼾聲,他明白這座城市已然進入沉睡。士兵們的鏈甲在衣服內里發出的鏗鏘聲漸行漸遠,終致於虛無,他明白已是自己行動的時刻。
他的目標明確且顯而易見——那是克雷斯的糧倉。芬里爾的將官前些日子讓他潛入克雷斯的時候已經告訴他,他必須伺機燒毀克雷斯城塞本就已經所剩無多的糧草,如果這能讓克雷斯的四千守軍和逾萬難民都餓死在城中以至克雷斯不得不對芬里爾人降下旗幟、無血開城,他所能得到的榮華富貴足夠他在阿爾比諾買一棟風光優美的海景房,三妻四妾的終老一生。他已經忘了自己在毅然接下這個同袍們都不願意染指的危險任務的時候他內心的想法,或許是為了跳出階級的桎梏?或許是為了讓在厄鎮郊外耕作一生的父母顏面有光?又或許是像卡西迪家的「縱火者」戈德溫那般,用一把火將自己變成芬里爾詩人代代傳唱的史詩?
他想不得許多,只有放上一把火,才能想之後的事。
在糧倉附近的民居外,他撿起了一塊石頭。那塊石頭足有他拳頭那麼大,足夠把這戶人家的狗打的在黑夜中慘叫,叫聲傳遍小半個克雷斯城。這戶民居的位置距離糧倉的位置不多不少,剛剛好有足夠的地方容納被狗叫聲吸引而來的克雷斯城衛兵,卻又可以讓他在衛兵被吸引來的時候悄無聲息的移動到糧倉的位置。這時只消翻牆進去,他的豐功偉績就能一夜鑄成。
男人掄圓了膀子,狠狠將那塊石頭砸在了狗兒的背上。那條可憐的棕色土狗立即咆哮起來,那更像是近似於一種嘶吼。他很確定這叫聲傳的足夠遠,因為他幾乎是立即聽到了士兵們的咆哮和女人們的驚呼,以及巡邏隊士兵大踏步趕來的腳步聲。他立即將自己的身軀再次隱藏在了屋檐下的陰翳中,迅捷如影的向糧倉跑去——他很幸運,之前偵查之時在糧倉門口發現的四名衛兵此時只剩下了一名,要避開他的視線比起四個人可要容易的多了。他按捺著激動地心緒,揣緊了懷中的火絨和打火石,偷偷抓住糧倉圍牆的邊沿,翻了進去。
眼前的是四座大型穀倉塔——這是看得見的,毫無疑問,裡面滿滿當當的裝著麥子、稻米和麵粉,一側的牆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熏肉。一想到這些糧食馬上就要被他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農民出身的他不禁感到惋惜,他知道為了獲得這樣的收成需要人們在田地里付出怎樣的體力勞動,但他沒有選擇也沒有時間去懺悔,只能在之後的祈禱中祈求刻瑞斯神①的原諒。
他掏出了打火石和火絨,將火絨和幾束稻草放在地上,一下,兩下,火石打出的火星卻沒能點燃火絨。或許是自己手抖的緣故?男人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點,以至於他的雙手正在不住地打擺子,他只能繼續嘗試。三下,四下,終於,火絨被點燃,那黃豆大的火焰在那一刻成為了男人心裡不滅的太陽,他的豐功偉績和錦衣玉食,都寄托在這朵幼弱的、好像馬上就要熄滅的火苗一樣。他趕忙鼓起腮幫子,輕輕地對火絨吹氣。四周安靜極了,只有他不斷的「呼、呼」吹氣的聲音在穀倉中回蕩。
火苗點燃了稻草,他的手中出現了一個簡單的稻草火把,但這維持不了太久,而且要燒掉四個穀倉塔,一個稻草火把遠遠不夠。他伸手拿過另一束稻草,試圖用手中這個已經點燃的稻草火把將其點著,然後把它們一起從穀倉塔的頂端縫隙處丟進去。事情順利的話,他馬上將看到鵝黃色的火光,以及陣陣的濃煙。至此,他的大功將宣至完成。
「嗨,兄弟。」
一聲簡短的問候從男人背後傳來,但在他耳中,這聲夾雜著些許戲謔的問候卻不亞於一聲驚雷。
男人緩慢的回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穿著黑色鱗甲,拿著十字弓的少年。少年有著和他、和他見過的大多數希羅人都不同的黑色頭髮和黑色眼眸,而這名少年的胸口還掛著一個被他手中的火把映照的閃閃發亮的火炬形狀吊墜。
「我叫艾能奇。」少年開口道,「是雷諾茨男爵阿格尼·柯蒂斯的部下。」
「所以呢?」男人不安的問道,「你要把弩箭釘在我的胸口?」
「不。」艾能奇咧開嘴笑了,「我要你把手裡的火把放下,然後跟我走。」
「我不會跟你走的。」男人的聲音還帶著顫抖,「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麼。用那把弩射我吧,少年。這是我的命。」
這時,男人身後的陰影中猛地冒出一個彪形大漢,手裡拿著一根巨大的棒槌,男人正要回身,當他看清了那彪形大漢的金髮和他那張猙獰的臉的那一秒,大漢的棒槌就沉重的掄在了他的面門上,打碎了他的鼻骨,把他打飛出去一米多遠。
「你屁話太多了,臭小子。」占行簡一邊不滿的抱怨著,一邊用他那雙大腳不斷的跳著踩地上尚在燃燒的稻草火把,試圖把它踩滅。
「總比你差點一棒槌把這個倒霉蛋命要了強。」艾能奇將十字弓收回背後,扒拉著地上尚有呼吸的男人,「團長說過很多次了,一定要活的。」
第二天的清晨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也是個殺人的好日子,至少在阿格尼·柯蒂斯眼中是這樣。芬里爾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伊芙琳夫人的野驢炮射程之外搭築新的攻城塔和衝車,沒日沒夜加班加點的趕造投石機,這讓他看的大為光火。雖然他也不願意在正面衝突中一點點消耗克雷斯城的軍力,但芬里爾人毫無遮攔的造攻城器械的場景給予了城牆上值守士兵們比他想象之中更大的壓力。士兵們議論紛紛,認為芬里爾人破城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薩洛揚·維克托爵士在天井窯慘敗的消息也在前幾日經由虎鶇傳遞進了克雷斯城塞,噩耗在民眾和士兵們的口耳相傳之中逐漸蔓延,「援軍不會來」——他們這麼說著,以至於克雷斯城方圓十里之內最激烈的搏鬥往往發生在城內的地下酒館,主戰派和主降派在醉酒之後不惜大打出手。
阿格尼·柯蒂斯將五名自己派遣暗哨抓獲的芬里爾間諜列隊綁在北側城牆立起來的五根木柱上,這引起了芬里爾軍軍陣之中的圍觀,許多閑暇的芬里爾士兵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圍觀著克雷斯的北牆,對著那五名己方的細作指指點點。
「你確定要這麼做?」戴維斯問道。
「對啊,戴維斯。」阿格尼的眼神中混雜了一些戴維斯讀不懂的憂鬱,「我確定,而且我也將這麼做。」
「這和我認識你的時候不一樣,阿格尼。如果.……如果你當真是這樣的人,你為什麼沒有這麼對我?」戴維斯伸出他覆蓋了皮革手套的雙掌,扒住了阿格尼的肩甲,「告訴我,阿格尼。你真的想要這樣嗎?」
「戴維斯,我視你為兄弟,如果必須的話我願意為了你去跟人打比武審判或者決鬥,如果時機允許,我將不惜一切代價去到奧彌爾去到康橋為你重申你與生俱來的權利,我把你當做一位真正的朋友。」阿格尼咳嗽了一聲,「但那些必須是在我們從這場戰爭中生還之後,為了達成這一點,我將不擇手段。」
「我明白你有更加崇高的目標,阿格尼,雖然你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但知道你相信我就如同我相信你那樣。」戴維斯勸阻道,「但是即使你的理想再崇高,如果是建立在殘暴和虐殺中達成的,那又有什麼意義?」
「不,戴維斯,我想你弄錯了一點。」阿格尼回身看著戴維斯,「你也曾經做過類似的事情,不是嗎?當一個人的理想崇高到了一定的境界,他會願意為了這個理想下七層地獄。」
「但是.……」
「相信我吧,戴維斯。」阿格尼說,「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那樣。」
說罷,阿格尼轉頭看向了旁邊的占行簡,沖他揮了揮手。
占行簡這時已經脫光了上身的衣衫,露出了他健碩的肌肉和在水手生涯中留下的滿身傷疤,金色的頭髮在風中飄蕩。收到阿格尼的手勢之後,占行簡略一點頭,從腰間抽出那柄他早已準備好的,昨天晚上徹夜磨礪的尖刀,站上克雷斯的城頭,對準第一名間諜——正是昨天晚上試圖在穀倉放火的那個男人,狠狠一刀拉開了男人的頭皮,露出了白森森的頭蓋骨。
男人慘叫起來——那是比他昨天晚上用石頭砸中的棕狗大上十倍的、凄厲的哀嚎,以至於占行簡很確定整個克雷斯城直到芬里爾人的營帳都能夠聽的一清二楚。頭部是人類血管最為富集的地方之一,這是顯而易見的,鮮紅色的血液當場噴濺在占行簡的臉上和胸膛,讓他看上去可怕極了。
但可怕的不止於此,隨後,占行簡從身後的艾能奇手中接過了一個鐵瓢子,裡面滿滿當當的裝著銀色的「液體」,在那個年代的認知水平中,這種東西人們也只能將他歸類於液體。而在千百年之後的希羅,那個科技爆發的時代,人們對於這種金屬物質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在那個時候人們賦予了它另一種稱呼,另一種更加科學、更加準確的稱呼。
汞。
占行簡抓住那名哀嚎著的男人的腦袋,將那一整瓢水銀緩慢但準確的灌進了他的傷口。水銀的重量讓這些液體金屬不斷下墜,下墜,撕開了男人肌肉與皮膚之間的聯繫,為了讓水銀能夠到達他身體的每處角落,占行簡拿著一副皮拍子不斷的在男人赤裸的身體四處拍打,每拍一下,男人的哭嚎就更加凄厲一分。在場的無數人直到許多年之後都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男人宛如置身於地獄之中煎熬般的哀嚎,那是即使眼見自己所有親屬在自己面前被處死時能夠發出的更加凄慘的嚎叫,所有聽見這哀嚎的人,內心都將止不住的震顫和怖懼,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忍去聽。
最終,水銀到達了男人的腳底,將他的每一寸皮膚都和他的肌肉組織徹底分離。這時,占行簡解開了綁縛住男人手腳的麻繩,在兩名士兵的幫助下大力一扯,一副完整的人皮就從這名男人身上被扒了下來。
怒罵和咆哮聲從芬里爾的軍陣之中傳了出來,那是他們行伍生涯中從未有過的憤怒,他們從未見過自己的同伴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以如此兇殘可怖的手段被處以極刑,即使他們是間諜,被抓住之後梟首示眾也不過是希羅貴族們一貫的做法。但阿格尼·柯蒂斯打破了這個傳統,他相信在今天之後,芬里爾軍的間諜再也不敢踏足克雷斯城半步。
「把他吊起來,吊在北牆外。」阿格尼下令道。
占行簡點點頭,隨即拿起早已準備好的繩索,套在還在哀嚎著不成調子的詞句的男人的脖頸上勒緊,將繩子的另一端在克雷斯北牆的城垛上固定好,抓住那名已經沒了皮的血人的脖頸,將他扔出了城牆之外。
哀嚎聲在繩索勒死這名男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這種慘無人道的暴行進行了大約兩個小時,直到最後一名間諜被處刑完畢之後,芬里爾軍大營中的怒罵和咆哮聲漸漸平息,而克雷斯城內耳聞死者哀嚎的民眾們鴉雀無聲。雖然他們直到同樣的境遇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他們還是止不住內心的恐懼。在那一刻他們的心中有且只有一個想法:阿格尼·柯蒂斯,雷諾茨的男爵,他站在自己這一邊真是天地大幸。 ——
註釋①刻瑞斯:奧林匹斯教司掌農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