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東宮伴
羅明便再行禮,方抬起頭來,二目炯炯有神,如徹夜明炬,他不急不慢道:「九章之學,在於啟蒙明德,更在於告訴人們,政事與人生的密切,國章全文,不過百二十字,老師方才說的,是珙慶子回答茂和的話,茂和問珙慶子,政治如果講求德行,那許多事情都無法推進,豈不是會失去秩序,珙慶子便回答他這句話,意思是,政治上有建樹的大人物德行很高,他們的品德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就好像你們這些人,都是憑藉賢名立身,不會因為要推進某項政令而改變自己的賢名,那麼政治便一定會讓原來本就高尚品德的人一直有高尚品德,也一定會讓志在天下的人永遠以天下為志,老師沒說最重要的一句,珙慶子還說,政如鴆飲,唯續毒解之,德在其中,毒必不發,他說,政治就像是毒藥,一旦沾上就沒辦法脫身,必須一直參與其中,而在這個時候,品德,或者說是操守就是一種緩和毒藥的良藥,有了德行在,政治帶來的壞處就不會發作。」
這一大段話說下來,在座的所有人都蒙了。
魏敬一目瞪口呆,他自己都還沒解讀過後面的六章。蔡書臣更是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沒想到,一個十歲的孩子,能說出這樣鞭辟入裡的話。羅沉一愣一愣的,高屹小聲喚他,他都沒聽到。自己這弟弟,這也太厲害了。
滿座皆驚,喘息畢至。
羅明接著道:「珙慶子是大裂時期有名的政治家,他的話,至今都為人敬佩,學生不才,若是說的不對,還請老師指正。」
蔡書臣沒接話,羅沉在後面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緊接著,所有人都拍起手來,就連魏敬一也不除外。
時不敏心裡嫉妒,撇著嘴說了一句,「咱們都還沒學,你在這兒賣弄什麼?太子還沒學的,你倒先學了,這不是打太子的臉嗎?」
此言一出,瞬間嘩然。
魏敬一此時已對這位陌生少年十分敬佩,時不敏的話倒是扎耳,確實,他還沒有這位十歲的少年懂得多,雖然有些酸,但心裡卻不得不佩服。
羅沉聽著這話,氣沖沖地就站了起來,朝著時不敏道:「小侯爺倒是聰明,要不你也給咱們解讀一下國章?」
時不敏沒說話,把頭轉了過去。
羅沉得理不饒人,接著道:「你們要是對我有意見,咱們好好理論,總是拿我弟弟開刀,什麼意思,是覺得我們姓羅的,都跟我一樣,不會讀書?時不敏,你但凡是把你的這些心思用在讀書上,何必今天這麼酸我弟弟?」
「那是小侯爺!」江平忿忿起身,爭辯了一句。
「小侯爺就沒名字了嗎?」羅沉頭也不回,直直看著蔡書臣。
蔡書臣好歹也是一堂之師,自然不能任由事態如此發展下去,因此制止道:「羅沉,可以了。」
可是羅沉是越順著說話越好說,越是壓著便越是難辦,他鎮定道:「老師自然是想息事寧人,可是我卻想尋個說法,小侯爺一直鄙夷我的弟弟,說他自偏僻鄉野而來,這不就是等於說當今官家也是半個鄉野後代,天子血脈,何其貴重,豈容旁人詆毀?」
「荒謬,你弟弟是你弟弟,官家是官家,你有幾條命讓他和官家混為一談?」江平怒擲書簡,撞在地上,斷了無數根。
四散的書簡掉落地面,高屹低頭瞄了一眼,看到了「……諸事應如……」這四個字,是《少子言》里的幾句話。
蚤自盡省,不忮,不怠,不耽,諸事應如。
羅沉正在平復喘息,並無法對答。
蔡書臣剛想要接著江平的話說下去,魏敬一便開口了,他聲音沉著,如落水磐石,墜入湖底,「好了,不過都是嘴上多說了幾句,再這麼你扯一句我扯一句,可都要禍從口出了,本宮可不想這好好的伴讀學堂,只剩下我一個人。」
太子的話就是管用,此言既出,眾人方都不再言語。
羅沉心裡還是不滿,但只能坐下,時不敏撣了撣袖子,再次捧起了《少子言》,江平撿起了地上的書簡,卷著放進了書箱。高屹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最終只是輕輕地笑了。
羅明在天青影的第一堂課,隨著陣陣東風,以及飛掠的檐鳥不急不慢地傳到了明政殿內。王皇后正在龍書案旁研墨伺候御筆,大責太監便走了進來上前秉事。這個點兒,不過才下了早朝。
皇帝一邊聽著一邊批著奏摺,待大責太監稟報完畢,方停筆道:「孩子們,十幾歲的年紀,拌嘴而已。」
大責太監遂道:「官家可要訓斥那羅沉?」
這句話問完,皇帝抬了抬眼,看著他,搖了搖頭,「罷了,羅保朝新掌敕事監,朕如若此時對他的兒子申飭太多,這不是打他的臉嗎?」
大責太監低頭說是,但是並未離去,皇帝於是道:「看來羅保朝這個庶出的小兒子倒算天資出眾,他今日既然解了《國章》,傳朕的旨意,讓他做個名正言順的太子伴讀,再告訴沈可人,讓他盯著點兒。」
「奴領旨。」大責太監這才領命下去。
王皇后在一旁細聽端倪,手上的功夫也漸漸停了下來,她細眉輕揚,好似入風柳、隨水紗,說不出的靈逸。「官家太抬舉羅保朝了。」
「怎麼,你以為朕是抬舉他?」皇帝復接著批摺子。
王皇后略活動了活動十指,微微笑道:「太子的伴讀,官家一直未定,臣妾知道,官家是擔心如果選了不稱職的人,那就是耽誤太子的前路,這個人,要是個忠才雙全之人。」
「一個小地方來的庶出的孩子,談什麼忠才雙全?」皇帝筆下未停,伸手又拿了一本。
「我大魏青年才俊層出不窮,一代比一代傑出,當然不缺有才華的人,但是羅家的小兒子自幼不在東都,不沾染東都的這些湯湯水水,而今不過十歲,可以培養,官家看重的他的乾淨。」王皇后說完,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點了點頭,「嗯,是能培養。」
「您最近過於偏倚高羅二人。」王皇后輕輕地說出這句話,眼神一直看著皇帝的手。
此言一出,皇帝的手方頓了頓,他側過臉,帶著笑意問道:「皇后覺得朕過分了?」
王皇后眉目帶情,搖著頭道:「官家做什麼都不過分,唯獨不能把臣子的地位抬得太高。」
皇帝只是挺了挺身子,鬆了松脖頸,「你呀,還是在想,讓薛家的小子來當伴讀,是不是?」
「薛家世代簪書,文治世家,臣妾也是為了太子著想,自然想找個最好的。」王皇後言語中滿是為母深情。
皇帝看著她,並沒有說話,而是放下手裡的筆,拉過了她的手來握住,語重心長道:「不是朕不想給太子最好的,敬一七歲就冊為太子,是年開天青影,招攬大臣子孫陪讀,朕的江山,百年之後,那都是他的,伴讀,雖然看似平常,可其實非常重要,你看沈可人,那是朕當年的伴讀,朕做了皇帝之後,賜他做了太傅,既要培養下一代皇帝,還要在朝堂上為朕奔波操勞,我朝不設宰相,太傅一位,便如同宰相了,薛家是好,可是已然位高權重,薛赫乃是文嗣院的大博士,統領我大魏一切科舉之事,皇后不是不知道科舉的重要吧,如若朕再啟用他的後人為太子伴讀,這以後,招賢納士,廣攬能臣的事情,可都要交到薛家手裡了。」
皇帝所說,王皇后心裡清楚得很,可是她是真的看好了薛家的門風。
終了,她只能稱道:「官家以國家為重,臣妾妄言了。」
「哎,不是妄言,」皇帝連忙擺手,「你是皇后,監察朕的一言一行,是你的本分。」
王皇后頷首不言。
皇帝提起筆來,剛要下筆,遂指了指硯台,「研墨。」
聖旨直接送到了羅府,緊跟著羅保朝進門就到了,羅保朝得知此事後,面上漸漸不悅,他心裡清楚,此時皇帝的這道旨意,是為了讓他好好做事。回到房內,說與玉懷璧此事,玉懷璧倒沒那麼擔憂。
「之前皇后一直屬意薛家,不過官家一直沒鬆口,此間倒好,竟然選了明明,好事。」玉懷璧正穿著一身緊背扎腰衣,這是剛在演武堂練完功。
羅保朝凝眉思量,緩緩搖頭,道:「錯了,你終究是沒看明白。」
玉懷璧聞言並未不滿,笑道:「官家心裡,是要拿捏著你,可皇后就不一樣了,別的事兒我不知道,我與那王玉真十年交情,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心裡爛明白,明明能不能做得了伴讀,不是一道聖旨就能決定的。」
「還算聰明。」羅保朝看著她,長舒了一口氣。
「這下可好,東都之內,都得盯著咱家看了。」玉懷璧動了動肩膀,遂轉身要去換衣服。
羅保朝接著道:「今日沉兒又在天青影里惹事兒了。」
「他不惹事才是奇怪。」玉懷璧早就習慣了自己的兒子招惹是非。
「這次他和時不敏起了爭執,是為了羅明,一向不多說話的太子,此番也不得不從中調和。」羅保朝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兒子惹事,而是太子開口。
玉懷璧剛鬆開髮帶,聽到此處,手裡頓了一下,問道:「太子?」
「是啊,太子向來寡言寡語,什麼都不顯露,此番竟然為了兩個臣子的兒子開口,官家和皇后若是知道了,免不得又起疑心。」羅保朝知道,官員若是親附東宮,那可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玉懷璧低下眼眉,輕輕將髮帶放在梳妝台上,打開了一方桐木妝奩,從屜子里拿出來一把檀香篦,若有所思道:「無所謂,小孩子們說話,誰會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