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昭陽殿
「東都女魁……」羅明念念有詞。
羅沉似是想起了什麼事兒,接著道:「對了,還記得我贈給你的三變機嗎?」
「記得。」
「高家阿姊與海大師關係很好,她不讓我告訴別人,其實海大師一直在教她如何做這些機關精巧的玩意兒,等見了她,或許還能再去見一見海大師。」羅沉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高青齡。
才女為姊,總是有一股說不出的自豪。
羅明又問:「海大師到底何許人也?」這話他其實早就想問了,自己這些天搗鼓那三變機,實在不得其解,心裡也對海大師充滿了好奇。這東西,怕是只有神仙才做的出來吧。
羅沉仔細想了想,手把著窗邊,遂道:「東都城西有一塊石砌牌樓,題字明瓮,那塊地方叫明瓮里,住著的都是許許多多的手藝人,其中有一家小鋪子,兩間矮房子,名叫二十四坊,海大師就是二十四坊的手藝人,他叫,叫……」呢喃許久不曾想起來,他便問了駕車的小廝,「海大師叫什麼來著?」
「回了公子,海雙靈。」
他如一陣冷水澆頭,想了起來,「對,海雙靈。」
海雙靈,羅明記住了這個名字。
與高屹分別,兄弟二人便徑直回了家裡,一進門,便有丫鬟引著他們到了正廳,是時,羅保朝正在這裡等著他們二人。
羅沉一進門,就看見一旁的桌子上擺著兩盤琉璃玉果,這東西是西域進貢的,東都內不多見,估計是官家賞賜的。羅保朝手裡正盤著一塊未經雕琢的石里青,玉石給磨出了亮色漿衣,如肥肉冒油一樣閃閃發亮。羅明不清楚,但是羅沉知道,自己的父親很少把玩這塊玉石。
「你們二人坐就行。」羅保朝有時會不自覺地把朝堂之上的威嚴之姿帶回到家裡,羅沉很不習慣。
「爹,可有什麼事兒?」羅沉坐下之後就開口問道。
羅保朝遂道:「你先別說話,我有話問明明。」
羅沉旋即噤聲,羅明坐直了身子,「父親大人,您說。」
羅保朝便沒有遮掩,直道:「如果說為父不希望你做太子伴讀,你可願意?」
「父有命,兒不敢不遵,可是君有令,臣也不能拒絕,君與父,如若有意願上的背離,做兒子的也是做臣下的,必須要捨棄一個,絕無兼得的餘地。」羅明沉穩應答,目光有許多閃爍。
「啊,是《少叔言》最後一篇。」羅保朝知道這句話的出處。父令,子從,君令,臣順。君父為逆,兒臣毋寧,不兼。
羅明亦道:「李少叔借寡毋的話,說與自己的父親聽。」
「所以你也借這句話回答我?」羅保朝頓覺自己這個兒子有些意思,「可是你沒有給我答案,我想聽你自己說願不願意。」
「兒子不孝,不願意。」羅明回答的很直接。直接到羅沉有些驚訝,他長大了嘴,差點就喊出了聲。
羅保朝沒有多說話,臉上笑得很和藹,「很好,難怪官家選了你做太子伴讀。」羅保朝之前只是從句容的族人來信中知曉一星半點關於羅明的消息,他也不會專門寫信詢問,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在乎。信中只說他身體好不好,胃口怎麼樣,從來不多提別的,做過什麼出眾的事,挨過什麼教訓,一概沒有。但是比起羅沉這個養在身邊的兒子來,羅明與他相似多了。
「兒子只有順了官家的心意,才是順了父親的心意。」羅明這個歲數說出這句話來,不太正常。羅保朝聞聽,微微變色,而羅明接著道:「這是沈太傅告訴我的,他說,我回家之後,父母必定會問我願不願意一事,也是他讓我用《少叔言》里的這句話應答的。」
「他還說什麼了?」羅保朝與沈可人交情雖淺,但是政務上牽連甚多。
「他也問了我願不願意,我回答是不願意。」羅明一一道來。
羅沉在一旁終於憋不住了,插嘴道:「你不願意那就不做了,趕明搞砸一件事,讓太子自己辭了你就是。」
「胡鬧!」羅保朝低聲喝止。
「本來就是啊。」羅沉的聲音也小了下去。
羅保朝把手裡的石里青放在了桌子上,沒有再搭理羅沉,接著問羅明:「沈可人怎麼回答你的?」
「太傅便說,這件事只有願意這一條路,兒子只有順了官家的心意,才是順了父親的心意。」羅明終究還是低下了頭。
這件事,沈可人做得很對,甚至比羅保朝這個當父親的都做得對。他給羅明點出了一個道理,一個其他十歲的孩子都不會輕易明白的道理,那就是君與父的關係。君在上,父在下,先從臣子之職責,再做家父之小兒,只有這樣,才能保全整個家門。這是最大的孝順。沈可人經年浸淫帝王家,兩雙眼看盡了君父臣子的關係,所以,他才能做太子師,只有他會時時刻刻教導太子,如果官家以皇帝的身份說話的時候,絕無違逆的餘地,如果是以父親的身份說話,也絕不可能撼動聖旨的威嚴。
此間諸事,只論君臣,不論父子。
「以後多讀書,你的路還長著呢。」羅保朝看定羅明,心裡說不盡的千百滋味。
從正堂出來,羅沉沒說話,倒是羅明,難得地跟他主動搭話。
「哥,你是不是有心事?」羅明略怯怯地問道。
羅沉一回身,站住了腳步,遂反問:「沒有啊,怎麼了?」
「我以為哥生氣了。」
「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父親。」羅明心裡擔心他會多想,因為父親明顯更關心自己而不是羅沉。
羅沉旋即笑了笑,只如高陽明艷,拍了拍羅明的腦袋,「你多慮啦。」
哪有不吃心的少年,哪有不爭愛的孩子。自古高門大戶里,兒孫爭的,不就是這份父母寵愛嗎?得父母寵愛的,那就是衣食無憂,父母不愛的,少不得落寞心傷。羅沉是個重自尊的,外表不顯露,不要臉,內里卻比誰都看重這個臉面。自然,他也很看重父母的誇讚。但是,哪個少年能察覺,父母藏得最深的那份愛。
羅明無話可接,只能沉默。
是時,明政殿里,皇帝正握著一卷《漢冊》,似看非看,案上的花頂香爐正汩汩湧出白紫色的煙,此煙倒流觸桌面,如花開在上,十分好看。因此得名「倒生花」。
外頭輕輕進來了大責太監,走到龍書案前,跪了下來,稟道:「官家,皇後宮里傳了太子去。」
皇帝的眼睛稍稍離開書頁,看了他一眼,旋又低下,壓著聲音道:「皇后還是疼愛太子的。」
大責太監低了低頭,接著道:「沈妃那邊差人來問,是否要著手準備今年的親谷禮。」
皇帝聞言,遂將手裡的書放下,蹙眉問道:「這不是皇后該操心的事兒嗎?沈妃來湊什麼熱鬧?」
「上個月,皇後娘娘因著身體不適,元以為不能行親谷禮了,就把這事兒交給了沈妃,官家首肯的。」大責太監小心翼翼,生怕說了不該說的。
皇帝這才想起來這回事兒,一拍大腿,「啊,朕想起來了,只是如今皇后已然大好,便不要沈妃去操勞了,你去傳達一聲,還是長門宮來做這件事。」
「是,奴知道了。」大責太監領命就要出去。
「等等。」皇帝忽然喊住他。
大責太監連忙跪下,「官家吩咐。」
「你去告訴沈妃,往後麗華就放在她宮裡養,不必再送到尹夫人那裡了。」皇帝口裡的麗華,正是二公主,生母趙妃早已病逝,便一直養在尹夫人宮裡。大公主麗珮已經出嫁,皇帝身邊就還有麗華和麗琅兩個女兒,都寶貝得很。可以說,誰養了這兩個姑娘,誰就能得到皇帝更多的青睞。
「奴明白了。」大責太監哪裡能不明白皇帝的所思所想呢。
皇帝見他離去,復又拿起了《漢冊》,這本書下正壓著的一張紙便露了出來,上頭正寫著一個名字——尹出雲。
昭陽殿內,大責太監剛剛將聖意宣達完畢出了宮門,沈妃便收到一封兄長的問安信。展信讀來,平常的問好,幾行清秀小字,卻是深宮最大的慰藉。
「拿去給官家吧。」沈妃將信裝回了信封里,交由宮娥送去明政殿。她很自覺,知道皇帝擔心後宮與前朝勾結,所以每次兄長來信她都要原封不動地送去明政殿。她也知道,這昭陽殿,很多眼睛,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宮娥退下,沈妃站在正殿,環視了四周精美的陳設,南江國來的流英紗,瓊州所贈的海珊瑚,新宋出產的拜官窯,還有北庸的四盞高足雲上燈。昭陽殿里,什麼都不缺,金石玉器,名人字畫,應有盡有,擺出來的不說是價值連城,也是坊間見不到的奇物。可是,物什都是冷的,她被一群冰冷之物簇擁著,並感覺不到昭陽,只覺得孤冷。
還好,馬上就要有人住進來了。
還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非常喜歡女孩。
「采英,讓人把雲上燈擦一擦,換換燭火,亮堂一點,有人要回家了。」她眼睛里瑩瑩點點的淚光,閃爍著、跳動著,宛如跳動的燭焰,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