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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 修士憤慨與夜話(二)

  封亦所問,看似尋常。

  然而張小凡開口欲言時,忽然發覺自己所想,並不能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等他再多想,愈發覺得,便是先前的想法也有不妥之處了。

  若是其他人,恐怕沒有那麼多的想法。

  可他是張小凡,即便此時命數大改,他的本質並沒有變化。因此封亦對他與眾不同的期待,甚至還在朝陽峰一眾同門之上。

  對於張小凡的欲言又止,封亦也看在眼中。

  不過他只是微笑著,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而張小凡,在深入思考之後,面上露出迷惘的神情。因為那個答案,讓他有些疑惑且難以接受。

  封亦看出了他的猶疑,問道:「怎麼,你的答案,讓你十分意外?」

  知曉當年血案的真相,讓張小凡心性之中,也多了幾分孤獨的心氣。這份心氣,使他面對一些深信不疑的至理,也有了懷疑與思索的勇氣。

  故此封亦追問他,讓他心氣頓起,拋開顧慮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之前數年,師父為了讓我得到歷練,派我隨同蕭師兄、齊師兄他們下山。我可以確信,在那數年之間,我們每個人都夙興夜寐、竭盡全力做了許多、許多的事情,皆是符合正義的舉動。」

  「唔,」封亦眉頭微挑,似乎意識到張小凡接下來的驚人言語,他沒有阻止之意,反而饒有興趣地鼓勵道,「然後呢?」

  張小凡受其鼓勵,卻仍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額角沾滿細密的水珠,說不準到底是飄飛而落的牛毛細雨,還是因為緊張,而滲出的細密汗珠。

  「可、可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我們的所作所為,其實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張小凡年輕的面孔上,露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們剷除了為惡的妖邪,剿滅了為禍一方的魔道妖人,便是為富不仁的豪族,也多施以懲戒。可是,做了那麼多的事情,我發覺這個世道似乎並沒有任何的改變。貧弱者處境沒有變化,人們的富足安定仍然沒有保障,一切與我下山之時,好像、好像一點也沒有變!」

  彷彿感受到什麼,張小凡霍地抬頭。

  正與封亦無比明亮的雙目相對,那眼中熾烈的神光,讓張小凡驀地有些慌亂,彷彿自己做了某種大逆不道之事,讓人抓了個正著那般。

  他的腦袋裡轟地一聲,亂做一團——天吶,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張小凡愧疚不已。為了剿滅邪魔,還天下安寧太平,他們這些人數年之間付出的辛苦,他都看在眼中。

  有人為此夙夜未眠,有人因此殉道犧牲,每個人謹守己心,為著心中的正義而努力。便如他那位由來沉默寡言的三師兄鄭大禮,在與邪魔鬥法之中不畏生死,差點殞命當場,還是他自己不計法力損耗,一路護送回山,才被師父及時救回一條性命。

  可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因為一個念頭,便肆意詆毀一眾同門的拼搏與犧牲?什麼時候,自己居然變得如此傲慢了?

  然而就在他自我愧疚時,封亦忽然開口:「你好像在懷疑自己的結論?」

  張小凡紛亂的腦海中,恍若被這言語劃開,乍現一道雪亮的光芒。

  「不,我沒有!我只是——」張小凡一時無言,可他的本性倔強如牛,認定的事情,又豈會因為片刻的念頭而動搖?故此一陣沉默之後,他還是澀然開口,「同門師兄、師姐,他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與代價,我不該這般言說的。可我沒法欺騙自己,這世道,根本沒有因為我們的努力而有所改變!」

  說出這句話,張小凡竟有些脫力一般。

  由來掙脫心靈的桎梏,最為艱難,他甚至覺得腳下有些發虛,以手扶住那棵大樹,神情複雜地望著遠處黑暗的沼澤。

  「呵呵呵~」

  夜晚的笑聲,無比明顯而突兀。

  「呵呵呵呵呵~」

  張小凡皺眉,他聽出了對方笑聲里的欣慰與釋然,可這更讓他疑惑,比嘲弄、譏諷乃至喝罵,都更讓他無法理解。

  於是他道:「為什麼?」

  封亦卻沒立刻回答,而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小凡沒有動,只是認真地看著封亦,封亦失笑一聲,緩緩道:「其實你說得沒錯,可惜器量狹隘了些,說得並不完整。不過這不怪你,畢竟.……閱歷、見識所帶來的天然局限,束縛了你。」

  張小凡微皺眉頭看著他。

  「張小凡,」有始以來,封亦頭一次如此正式地叫他的名字,張小凡立即心中湧現預感,恐怕他接下來的話會比自己先前所言,還要更加驚世駭俗。果不其然,只見封亦目蘊深意,一字一字地道,「其實不止近來數年,你便是放眼開去看看,咱們這世間,千百年來可有過什麼改變嗎?」

  張小凡心中一突,直覺方才那種預感要應驗了!

  「在你的心底深處,也早就想到過吧?」封亦意味難明地輕笑了一聲,語氣十分平靜,卻又彷彿帶著某種大逆不道的蠱惑,道,「承認了吧,真正讓這世道動蕩難安的,其實不是別的,正是我們這些看似超脫於外的修真之士!」

  語出聲輕,真意卻如驚雷!

  許是震撼得過了,張小凡瞠目之下,反而很快冷靜了下來。淅淅瀝瀝的細雨聲中,張小凡忽然道:「你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封亦重複了一下他的話,不答反問道,「怎麼,你覺得我說得有誤?」

  張小凡冷聲道:「或許沒有錯,可我實在無法料到,它會從你的口中說出來。」微頓一下,他又略帶譏諷地道:「而且,若事實的確如此,你又打算如何做?把世間修真之士全都殺光么?」

  「殺光?你想什麼呢!」封亦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這般能力,譬如打一個響指,世間所有修真之士,連同那些妖邪之物齊齊消亡,或許我會在某個絕望時刻嘗試一下。可惜我沒有那般偉力,即便有,恐怕也做不到。畢竟,我自己也屬於其中一員,我的師長同門,我的親人,也都屬於其中一員,我不可能背叛他們。」

  張小凡沒來由的鬆了口氣。

  回過神時,才發現剛剛一瞬就讓他驚出了一聲冷汗。就在先前,他幾乎以為自己面前的這位封師兄,因為偏執走入了魔道。青雲門其他人即便聽了封亦之言,也不會生出懷疑的念頭。

  可張小凡不同。

  他乃是蒼松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在他眼中,如蒼松那般青雲門名宿都會背叛入魔,其他人任誰也不會讓他感覺奇怪。

  張小凡此時的心態有些微妙。

  他本以為自己那些想法,已然稱得上離經叛道、驚世駭俗,可面對眼前之人,才知曉什麼叫做「天外有天」!也難怪年輕一輩中,以這位封師兄為首,哪怕自己身具兩派傳承,也未必能及得上這位師兄的「眼界」與「器量」!

  「若真如你所言,」張小凡沉聲開口,「豈不是這世間只要有修士一日,便永遠沒有安寧的時候?」

  封亦道:「絕對的安寧,不可能存在。世外桃源那般樂土,只會存在於幻想之中。但是,我們可以尋求相對的安寧太平。」

  張小凡追問道:「計將安出?」

  封亦微笑地道:「其實解決的方法並不複雜——只要我們聯合志同道合之人,不斷提升自己的實力,當我們掌控的話語權,能夠影響到整個修真世界時,便可以謀求秩序,定下規則。只要世間有了規則與秩序,便有紛亂,也不會如現在這般遍觀天下無一處安寧的局面。」

  張小凡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有些久。

  半晌之後,他方才開口,從他的語氣來看,他心中並不似表現的這般平靜:「為什麼是我?」

  「嗯?」封亦神情微動。

  「師兄今夜語重心長與我說了這麼多,難道不是想爭取我能夠幫助站到師兄這一邊么?」張小凡淡淡地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師兄為什麼會選擇我,青雲門同門之中,比我耀眼的大有人在吧?」

  「呵呵,原來你是說這個啊。」封亦笑了一下,忽地語氣神秘地道,「你怎知,我沒有爭取其他人呢?」

  張小凡不愧為內秀聰慧之人,他略一沉吟,驚訝道:「是了,《天書》!」

  封亦讚賞地道:「你反應倒是極快,沒錯,我致力於打破青雲各脈之間的隔閡,便是為此做準備。青雲門也唯有打破隔閡聯合起來,才能更快地提升實力,從而具備更強大的影響力。——當然,這些都不是我爭取你支持的緣由。」

  張小凡奇道:「那到底是因為什麼?」

  封亦笑而無聲,道:「因為你張小凡,是背負著苦難之人。比起我們,你更加清楚,這世間掙扎的芸芸眾生是什麼模樣,也願意為他們說話,為他們去爭取、去奮力拚搏。」

  張小凡懷疑道:「我、是這樣的人么?師兄,你好似比我自己都更有信心呢,為什麼?」

  「那我問你,若我們定下秩序規則,改變世道之後,能讓草廟村那般慘事不再發生,你會去做那件事嗎?」

  張小凡神色一凜,往昔塵封的記憶揭開,讓他渾身的氣勢也為之一變。

  紛紛落下的細雨,在這一瞬被無形的力量震飛,由此隔絕於外。而張小凡,也在神色數度變幻之後,方才慢慢地平復。

  「若真能做到這種程度,不,哪怕只是減少發生,我也義不容辭!」

  封亦望著他,笑而不語。

  張小凡呼出一口氣,將氣勢收斂了回去:「我好像明白了。」等了片刻,他竟主動地道:「我現在,能夠做些什麼?」

  封亦眉頭一挑,笑他道:「你相信我了?」

  張小凡搖了搖頭,但隨即又點點頭。封亦頓時明白,微微頷首道:「嗯,知道了,你相信自己,這樣就很好。」張小凡又道:「你同我說了這麼多,不會什麼也不需要我做吧?」

  封亦皺眉:「怎麼有些急不可待?」

  張小凡沉聲道:「我只是迫不及待想做點什麼。」

  封亦眼中明目轉了轉,道:「你要真想幫我,便盡全力將《天書》第三卷拿到手吧。」張小凡意外道:「那你呢?」封亦淡然道:「本來此事我打算自己出手,不過有你相助,會讓我更加從容。屆時到了『天帝寶庫』,我會為你爭取機會,你將《天書》取出,也不白要你的,我用第二卷與你交換。」

  張小凡頗為觸動,忍不住道:「師兄,我有些疑惑——似《天書》這等奇書,謂之絕世奇珍分毫不為過,完全可做一派傳承,您為何會如此輕易地傳給我呢?」

  封亦哈哈一笑,聲音中竟少見地有些孤獨與寂寥。

  「師弟,你可知道,若天傾覆時,個子越高的越是要先行頂上?我只是希望,到那個時候,能只手擎天的人數量可以多一些罷了。何況《天書》,也不是人人都能修行的,你應該清楚才是。」

  「那便說定了。」張小凡道,「封師兄,我定會取到《天書》的!」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其實我對那部奇書,也極為好奇。不知道便罷了,既然知道此次乃奇書出世,我也不願錯過的。」

  「奇珍異寶,往往都有異獸守護,你想取書,可不是那麼容易。」封亦告誡道,「即便有我們相幫,也同樣危險重重,畢竟我們面對的還有魔教之人以及那些居心叵測的修真之士。」

  「最重要的是,除了取書,我另有一件與之同等重要的事情,需要在當日去做。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吧——你最好,將小竹峰那位陸師妹請來相助,可保萬無一失。」

  張小凡聽到前邊,還心中凜然,想著有什麼事居然能與奪取《天書》同等重要。可封亦隨後一句話,又讓他神情微動,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師兄莫要胡言!」

  「若是請人相助,我可以請大師兄幫忙,或者曾師兄也可以。」

  封亦呵呵一笑,悠悠道:「其他人自也可以。不過他們未必有你與陸師妹這般,乃身具大氣運者。有道是『氣運加身、諸邪避退』呢!』」

  張小凡面色微沉:「師兄莫要說笑!」

  封亦淡然道:「你看我像是說笑嗎?」

  此言一出,張小凡果然捉摸不定,又陷入沉默之中。片刻后,張小凡呼出一口氣,道:「師兄,夜已深,我便先告辭了。」

  一夜之中,與其說了那麼多深奧言語,對其心中也是極大的震撼。

  他想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封亦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嗯,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們便要深入沼澤了。」

  張小凡點點頭,踏著地面積水走向大王村。

  走出數丈過後,張小凡忽地站定,回身道:「師兄,你所說的話,我都記下了。原本我還有些猶疑不定,不知道該不該與大師兄爭那首座之位。不過現在我已經有了答案,我想一脈首座,能做的事情總是要更多一些吧?」

  「但有一言,請師兄恕我冒犯,我想正告師兄——」

  「蒼松之禍,猶在眼前,還望師兄切莫負了今日之言!」

  數丈之外,樹下的身影向他揮了揮手,也不知是否真的聽清。

  張小凡猶豫了一下,豎掌恭敬地行了道家稽首,轉身大步而去。

  樹下。

  封亦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微微側臉,目送那背影步入村中。想起方才張小凡的一番話,封亦失笑之餘,也不由感慨萬分——這傢伙,果然敏銳而聰明吶。顯然他已經從隻言片語,以及些許行跡中意識到,想要做到那般改天換地的抱負,不可避免會觸碰到許多正統意義上的邊界。

  甚至越過邊界!

  才會有那般正告之詞。

  不過封亦此時的心態也頗為奇特,他不僅沒有氣惱,反而覺得那位天狐小白的話,果然不是沒有緣由。朝陽峰自己威勢愈盛,可以做到一言而決,但其他諸脈卻未必。

  自己欲成抱負,也該儘早接觸諸脈的傳承之人才是。

  翌日。

  沼澤又自迎來一場大雨。

  雨幕洗禮之下,沼澤特有的那股氣味,反而愈發濃郁。

  昨晚張小凡與封亦先後出門之事,不少人都知曉,不過沒有人在意。都只道是尋常,誰也不會料到他們二人到底說了什麼話。

  面對這一場大雨,天音寺僧眾商議之後,決定不再逗留。

  封亦自無不可,大雨對於凡俗影響甚大,可對於他們修士而言,更多的只是造成些麻煩罷了,完全能夠克服。

  於是議定之後,兩派匯合一處,一道出發。

  他們不是最先一批冒雨進入沼澤尋寶之人,自也不會是最後一批。在他們離開之後,大王村便又迎來的新的訪客。與先前一般,多是以各自為主的小團隊最眾,有正有邪,有亦正亦邪,不過倒是頗為默契,都知道大王村乃是沼澤邊最後一處人煙,沒有人不識趣地作怪,倒讓村中百姓得享安寧。

  老舊的村中客棧,還因此得利,煥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只有那讓人厭煩的雨,一場接一場下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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