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4】 修士憤慨與夜話
不出所料,法相、張小凡一眾無功而返。
縱然期間有落後被剿殺的,也多是些修為低微的嘍啰,無濟於事,隨手剷除也不過聊以慰藉。然而就在封亦迎上去,與他們輕聲交談了解情況時,客棧里忽地傳出個粗啞聲音。
「豈有此理!」
「異寶現世唯有緣者得之,你們青雲門、天音寺聯手趕絕其他人,如此仗勢欺人未免太過霸道了吧?!」
封亦神情微動,注意到本門與天音寺僧眾聞言變色,皆斂容嚴肅轉身過來,齊齊循聲望去。
那是個滿面虯髯的粗豪男子,渾身酒氣,眼中神情也有些迷濛,顯然飲村釀也喝得醉飽,在那滿心憤懣地發惱騷。
話剛出口,粗豪男子便有些後悔。畢竟這樣的話即便要說,也不該當真兩大宗門的面說,如此直打臉面,只會讓人難堪無法下台。
在場青雲門中,封亦作為一脈首座輩分與地位最高,當下一眾同門便向他看來。
封亦覺察到那人渾身酒氣,只道醉話,而周圍其他人也在此時注意過來,便隨口道:「閣下誤會了,我們兩派並無針對各位之意。正如閣下所言,異寶有緣者居之,我們兩派既不會阻攔各位尋找異寶,更不會在各位尋得異寶之後出手搶奪,諸位大可放心。」
面對兩道門派弟子平靜中微帶不悅的神情,粗豪男子身旁的友人心中不安,忙賠笑遮掩道:「抱歉抱歉,我這兄弟喝醉了,都是胡言亂語,諸位切莫放在心上。」
孰料他這不插嘴還罷,一插嘴反而激起粗豪男子逆反之心,不由橫眉怒道:「我哪裡說錯了什麼?你看他們兩大門派人多勢眾,皆是便有異寶出世,也被他們納入囊中,哪有我們能插手的餘地?!」
勸解的男子滿臉難色,沒想到自己插言相幫,反而落得埋怨,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不過客棧中其他的人,卻都隨著粗豪男子的言語,而相繼露出認同之色,一些人還毫不掩飾地點點頭,大為贊同。
「沒錯!」
「他說得對,兩大門派聯手,哪裡還有我們插手的機會?」
「都是正派同道,你們不能如此蠻橫霸道,也該拿出公平競爭的機會才是,獨斷專橫那可是邪魔外道的處事手段,萬萬不可啊!」
有人應和,漸漸客棧里的人都隨之出言,霎時間客棧沸騰一片。群情激奮,似委屈難當,定要他們給出個說法。
封亦愣了一下,氣惱之餘,也不禁發笑。
他沒想到自己還親身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都知道青雲門、天音寺這等大派實力強勁,但愛惜羽毛,知道對方不會無緣無故對無辜之人出手,故此見有人不怕得罪兩大宗門出頭,都想借這機會逼迫青雲門與天音寺給出有利於他們的承諾。
「阿彌陀佛。」
未等封亦出言,法相先自站了出來。
此行天音寺乃是東道主事一方,封亦想了想,沒與之相爭。法相口宣佛號,平靜雙目之中帶著憫人慈悲:「諸位道友,且聽小僧一言。」
客棧中嗡鬧的聲音,竟被這尋常力道的話語壓制下來,每個人都感覺對方聲音好似凝成細線,直往腦海里鑽,接著轟然散開猶如洪鐘大呂,讓人心神無不為之震懾。
是佛門「獅吼」神通!
眾人無不凜然,客棧喧鬧之聲也為之一滯。
法相低眉垂目,輕聲道:「敝寺與青雲門道友此次聯手,乃是為邪魔妖人而來。自青雲山正魔大戰之後,世間宵小橫行,禍亂無方,吾等心懷慈悲正義,卻始終難以剷除根患。」
他輕嘆一聲,緩緩抬起頭來,明朗雙目炯炯有神地迎上眾人各異的目光:「小僧也知道諸位憂慮所在,不過小僧能答應諸位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此次死澤之行,吾輩當以斬邪除魔為首。其他的,小僧無法予以承諾。」
眾人嘩然。
如此一番話自無法讓他們滿意,能讓他們滿意的,也唯有兩大門派公然宣布放棄爭奪異寶。
可任誰也知道這絕無可能。
法相似說了什麼,又似什麼也沒說的言語,卻讓眾人從其態度上感覺到了決心。眾人議論紛紛中,有一桌靠裡面的散修之士,相互交換意見過後,在一位老者為首下率先起身離開。
接著像是受到啟發,客棧中陸續有人起身,面帶凝色匆匆而去,連磅礴大雨也阻攔不住。不到一刻鐘時間,連那粗豪男子在內的同行數人,也紛紛議定,帶著滿心憤懣與刺鼻的酒氣闖入了雨幕之中。
方才擁擠喧鬧的客棧,居然走了個乾淨,反倒一下寬鬆起來。
既然兩大門派爭奪異寶態度明確而強硬,其他人也唯有儘早出發,以期取得先行優勢,多幾分奪得異寶的機會。
「哈哈哈,這下倒是清靜了。」徐明戲謔地笑了聲,拉開一副座頭的木凳,熱絡地招呼眾人道,「來來來,大家都坐,現在好,也不用擠在一塊兒了。」
其他人沒有多說什麼,各自走入其中入座。
法相則面向封亦道:「封師兄,你看我們是在此落腳暫做休整,還是立即冒雨出發?」
封亦聽出他言外之意,輕笑道:「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在此歇息一晚也不打緊。」說著偏過頭,雙眼望向窗外雨幕,深邃目光彷彿透過雨幕與迷霧望見那些艱難跋涉的修士,意味深長地道:「而且逼得急了,真把他們逼到與邪魔聯手抗衡我們,有什麼好處?」
法相微微頷首,合十念道:「阿彌陀佛,師兄所言與小僧不約而同。都是護持正義的同道,能避免刀兵相見實乃正途。」
封亦面帶微笑,並未再回話。
啃了一路乾糧的兩派弟子,終於得到片刻休憩,在客棧飽餐一頓過後,各自覓地歇息。客棧房間並不多,所幸兩派弟子也非凡人,哪怕只是在客棧里尋個乾燥角落靜坐,也比露宿野地要好得多。
夜晚。
大雨停歇,然而厚重的陰雲籠罩天際,不見明月。
除了大王村少數幾處在黑夜裡跳躍的燈火,周遭一片深邃的漆黑,以人肉眼的目力,所能看見的東西極少。
有一陣微不可察的風輕拂而過。
臨窗靜坐冥思的封亦緩緩睜開眼,微露疑惑,想了想,他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翻越洞開的窗戶沒入夜色中。
大王村外。
毗鄰沼澤的一汪碧潭之前,有道挺拔身影站在大樹之下,靜靜地望著遠方輕霧迷濛的沼澤。夜幕與濃霧,彷彿也無法遮掩他那雙憂傷的眼睛。
「難得有這機會休息,你卻無心睡眠,難不成這一路的風霜都沒讓你感覺到疲乏?」
那身影動了一下,回過身來,幽暗光線里是一張平凡而帶著倔強的臉。
「師兄——」他的話頓了一下,「抱歉,沒想到會驚擾你休息。」
封亦擺了擺手,示意無需在意,幾步過去與他並排而立,目光從其身上轉向先前他所望的方向:「在想什麼?」
張小凡沉默片刻,緩緩道:「我在想白日之事。」
封亦眉頭微動,道:「那群修士么?」
張小凡點了點頭,復又沉默。封亦耐心地等著,好一陣之後,張小凡忽然話鋒急轉,道:「師兄,他們最終會同魔教妖人聯手的吧?」
黑暗之中,傳出封亦平靜的聲音:「我猜,會。」
張小凡注意著對方的反應,可他卻沒從對方語氣里感受到半點波動,這讓他隱隱有些激動:「可是,為什麼?!」
封亦轉身過來,不閃不避地迎著他的雙眼:「什麼『為什麼』?」
夜色並不能阻隔其雙眼的深邃,張小凡激動的情緒,在那一雙平靜無波的瞳孔注視下,慢慢平復:「我是說,為什麼他們會投向魔教妖人,而我們,為什麼又沒有阻止此事。」
封亦深邃的目光里有了些許變化,彷彿古井之中起了波瀾。
他轉開臉去,重新望向黑暗中無法真切的沼澤,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經歷過妖狐情深撼動心靈、以及叛出青雲、摯愛殞命等苦難折磨,眼前這青年,雖難悲慘遭遇留下的陰鬱,卻更多的還保存著農家子弟的淳樸。
雖說仍舊聰慧於內,對於人性的認知卻不夠深刻。
「其實,你所說問題的答案並不複雜。」封亦開口道,「因為那些修士,只要仍存著奪取異寶之心,最終便只有與魔教妖人聯手,對抗勢力最大的我們這一條路可選。」
張小凡皺眉:「可是他們難道不知,同魔教妖人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嗎?——」忽然他自己便停滯,自己給出了答案:「不,他們知道!明知不可為可為之,為什麼?為了一件死物,搭上自己與宗門好友的性命,豈非荒謬至極嗎?!」
「可有的時候,事情就是這般簡單。」
封亦嘆了一聲。
張小凡也神色一變,因為他聯想到了自己,當初草廟村被捲入屠戮爭端,緣由不也只是因為那顆「噬血珠」嗎?一件絕世法寶,不足以讓人忘乎所以?
錯,完全足夠了!
張小凡驀地悚然而驚,猛地看向封亦,澀聲道:「難道我們,也是因為這個緣由?」
封亦白了他一眼,斥道:「想什麼呢,我們來此的目的,你還不夠清楚?」張小凡腦海中立時浮現莊嚴肅穆的天音寺法相,明明他心中對天音寺極有成見,可此時想起,卻還是不由得鬆了口氣。
他不得不承認,那是個讓人放心的人。
可就在這時,封亦一句話又讓他的心一下懸了起來:「唔,倒也不必瞞你,我此行的目標,的確是那件『異寶』。」
張小凡瞠目:「什、什麼?」
封亦平靜地直視於他:「不過與那些修士無關,或者換句話說,不管有多少人相阻,我對那件『異寶』都志在必得!我有必須如此的理由。」
張小凡久久無言,半晌生硬地吐出一句:「我想,當初蒼松,也有『必須的理由』吧,師兄?」
面對如此誅心之言,封亦也不由愣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張小凡一眼,而張小凡對其目光不閃不避,甚至咄咄逼人,等待著他的回答。
「呵呵,」封亦在如此緊張時刻,莫名地輕笑出聲,有種無法言喻的寂寥湧上心中。「張師弟,你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天帝寶庫』中到底有什麼,也不知道我所要爭奪之物,對於我,乃至對於未來會有多麼巨大的作用!」
「『天帝寶庫』?」重複了一下這個名稱,張小凡懷疑未去,只覺得那個名稱有種荒古莊嚴的感覺撲面而至,「什麼『天地寶庫』?」
他驀地反應過來:「你早就知道那件『異寶』是什麼?!你對天音寺他們,隱瞞了這個消息!」
封亦面對指摘,沉默些許,便點了點頭:「沒錯,我隱瞞了這個消息。因為我在多年之前,便已然為此做準備,即便沒有天音寺,沒有青雲門其他幾脈,但憑我朝陽峰也同樣志在必得!」
張小凡皺了皺眉,直覺中,他已然開始相信對方的確沒有因為那件「異寶」,而對眾人布局。因為誠如對方所言,哪怕只是朝陽峰,他也同樣會這麼做,便如當年深入沼澤對付「長生堂」!
「那『天地寶庫』中,到底有什麼讓你如此在意?」
張小凡盯著封亦的雙眼,他覺得這個問題對方不會回答,故此想自己捕捉對方神情變化予以推測。
誰想封亦平靜地給出了答案:「『天帝寶庫』里,我最在意的是《天書》!」
張小凡腦中轟然作響,彷彿霎時間有無數鐘鼓震鳴,曾經研讀的那捲奇書隻言片語,在這一瞬不斷浮現,他覺得嗓子有些發乾,艱難咽下一口唾沫:「師兄,你是說,《天書》還有第二卷?」
道盡世間真諦的奇書,居然並非唯一!
一時間,張小凡的呼吸也有些沉重起來。相較於青雲門的其他人,張小凡對《天書》的感悟更加深刻,因為他兼修佛道兩家的真法,奇書里有一些在旁人而言只是闡述的道理。可在他這裡,那便成了不折不扣的事實!
「不,」封亦搖了搖頭,說出又一個讓他深深震撼的事實,「那是《天書》第三卷。」
彷彿震撼過甚,張小凡幾度張口,都沒能說出話來。
「師兄,《天書》究竟有幾卷?」
封亦眼露讚賞,這傢伙果然聰明得很,一下抓住了關鍵:「《天書》,一共有五卷。」
張小凡難以置信地錯愕下,還有種莫名的感慨與悵然:「居然如此。」
不知什麼時候,沼澤又有迷濛的細雨落下。
沉默的兩人之間,唯有細雨落在水潭上輕微的細密聲響。
「師兄,你想取到《天書》,是因為什麼?」張小凡抬起頭來,神色十分認真,封亦能看得出來,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故而封亦沉吟片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問他道:「張師弟,我聽說你最近數年一直跟隨著蕭師兄、齊師兄他們下山,做了許多的事情。那麼我想問你,你對世間如何看待?」
雨聲淅淅瀝瀝,張小凡則隨之陷入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