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紫陌玉琅（三）
我叫柳玉琅，白玉無瑕的玉，琅嬛福地的琅。京都柳府柳太傅的嫡子。
紫陌也許不記得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並不是在京都街頭的角落裏，而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
我七歲那年，隨父母去看廟會，街上人流如潮，擁擠不堪。由於我當時太小，力氣不足，漸漸地，我的手便從母親的衣角上滑落。順著人潮，眼睜睜看著父母的背影一點點縮小，直到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
歲暮天寒，彤雲釀雪。直到夜色朦朧，人影慢慢褪去，簌簌而下的大雪將一切蹤跡都埋沒了，我都沒找到回家的路，也沒等到要等的人。
也許隻有經曆了寒冷和饑餓的人才會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我蜷縮在破舊的屋簷下，身上的衣服擋不住肆虐刺骨的寒風，在淩淩刺骨的大雪之間，似乎隻剩下我一個人，有著無盡的孤獨。
紫陌便在那時出現在我眼前的。白茫茫的天地間一抹紅色，宛如翩飛的舞蝶，飛進了我心裏，撥動了我的心弦，帶給了我第一次的悸動。
那時，她穿著大紅色的棉襖，紮著雙髻，腳腕上綁著兩枚鈴鐺。淘氣的一蹦一跳地踩在雪地上，隨著晃動傳來一陣陣清脆的鈴聲。
她頑皮的跳到我的身前，清澈水靈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鼻尖凍得通紅。她伸出同樣凍得通紅的指頭，點了點我的臉。
我詫異的看著她，還沒有說話，她的眼眶裏就蓄滿了淚水。她吸吸小鼻子，眼淚吧嗒吧嗒的直往下掉。
“你哭什麽？”我沒見過女孩子在我眼前哭，驚慌的忙用袖子幫她擦臉，可是卻像怎麽也擦不完一樣。
“大哥哥，你好可憐，你家裏人不要你了麽？你會和村門口大黃一樣死掉麽？”
她詢問的目光直直的望進了我的心頭，心突然猛停一拍。
“你放心，別哭了。我會找到爹娘的，我也不會死的。”
我其實對之後的路一片茫然，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
也許隻是想讓她別哭了而已。
她聽完破涕而笑，看著我凍僵了的手歪著頭想了想，就把我的手合在手心，放在嘴邊一個勁的哈氣。
她畢竟是女孩子，小小的手根本包不下我整隻手，樣子卻有些滑稽。
她仰著頭脆生生的說：“大哥哥，這樣子就暖和了，是不是？”
“嗯”
她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滿足的咧開了嘴，鈴鈴的笑聲回蕩了很久。她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起來轉身就往遠處跑。
“大哥哥，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鈴聲慢慢遠去，我竟然有些失落。
一個人等待的時候，也許是最漫長的時光了。
我感覺我等了很久很久才聽到鈴聲重新蕩漾的聲音，像一刹那玉瓊花開的聲音。
“大哥哥，我在廚房裏偷了兩個雜麵饅頭，你拿著，可好吃了。”
她從紅色棉襖裏拿出兩個饅頭，還冒著絲絲熱氣，使勁的放在我的懷裏，讓我捂著，餓了就拿出來吃掉。
看著她執拗的做法，我不禁啞然失笑，可是心裏卻又點點暖意。
她抽了抽通紅的鼻子，警惕的朝四周看了看，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掏出還在冒熱氣的五文錢，攥在手裏，有什麽也不顧的直接放進我懷裏。我愣住了，連反應都沒反應過來。
對於大戶人家來說，五文錢算不了什麽。可是我剛剛就注意到了，她穿的是麻布的料子，是個貧苦人家的孩子。
我顛沛流離很長一段時間，替人打過工，也乞討過街頭，受盡人世的冷漠與白眼，四處打聽，最後呢？卻還是沒到京都。
我在半路就被人騙了，被打昏過去，醒來時卻在妓院。
可笑，堂堂七尺男兒卻流落至此。
我一次次的逃過，卻一次次的被抓回來。老鴇拿著沾了鹽水的鞭子，打得皮開肉綻，惡狠狠地說：“還沒替我賺銀子你就敢跑，下次我就打斷你的腿。”
我以為我的一生就這樣過了，被人買下，偷偷地送去別人老爺的府邸……
可是我畢竟不甘心，一介太傅之子，就這樣落魄頹廢。
好歹上天對我不薄，我再一次的逃跑中，我遇見了他：三皇子。
即使他別有目的，我仍然要報他的知遇之恩。
他說：“我不救沒用的人，你覺得你有什麽用？”
“我是當朝柳太傅之子，柳玉琅。”
“好，我便救你。”
他狹長的眼中閃著算計的光芒，我知道他是陰險狠毒之類的人。可是，我不甘心……
那天，他拿著一個銀白色盒子告訴我，這是冷曇丸
他說：“你要成為最有謀略的人，進入朝廷，替我逆反八皇子。你知道，我等不了那麽久。”
他說：“你的命是我的，你該還了。”
冷漠的語言沒有摻雜一絲溫度，我知道，我的命該還了。
我在外摸爬滾打這幾年，嚐盡的是世間冷暖，碰過許多不該碰的，唯一沒有碰觸的就是學識。
我需要冷曇丸換取我無限的精力，在最短的時間成為令皇上賞識的人，才能進入朝廷。
我知道，這條命早就不再是我的了。
隻是，我沒想過我能再遇到那個雪夜裏的女孩，那一抹我從來忘不掉的了鈴聲。
她蜷縮在街頭，一如我當初那樣，隻是她沒有遇到一個可以給她溫度的人。她眸光麻木的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眼神冷漠。
我知道這個世間所謂的人情冷暖，雖然我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麽，可是我知道他清零的單純早已被磨滅，被粉碎。
那一眼，我的心揪擰在一起，疼的發顫，心底是無限的憐惜。
我知道，那個雪夜裏會哭會笑的女孩，早已走進了我心裏，深深地紮下了根。
隻是，我怕……
我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替她擦去臉上的浮沉，一如當初替她擦掉眼淚一樣。
“跟我回去吧，我養著你。”
…………
我知道我給不了他所要的，因為我的命並不是自己的。但是我仍是貪婪的想告訴她，我有多麽希望永遠陪在她身邊，護著她。
我說：我需要一個可以站在我身側的人，那人便是我的妻子。
我將後半句生生吞回了肚子，我許不了她永遠。
罷了，我便教會你人情的冷漠，那樣我不在時，你就能好好照顧自己了，不會再被世間所傷。
於是，我讓她作了暗衛。
那樣除了我便沒人知道她，以後就能以新的身份替她謀條出路，不用陷入這個死局。
我將她送到了地牢裏，我要她學會提防任何人，我要她護好自己。
學會成長是件痛苦的事，要是有可能，我希望她永遠留在我身邊，不要長大，由我護著她。
我隱在暗處，看著她每天身上沾滿鮮血，看著她夜不能寐，看著她的脆弱，她的驚恐，她的悲傷.……我的心便揪著的痛，一直痛到了骨子裏。她身上每受一道傷，我便在身上同樣的地方劃上一道，比她更深更狠。
我要把她受的痛都嚐一遍，我要我自己深深的記住，那是我帶給她的。
哪怕每次看著她受傷的眼神，我都沒有說任何一句鼓勵安慰的話。我知道她已經被我傷的千瘡百孔，但是我必須要狠心。我要讓她對我死心，讓她學會堅強。
這便就夠了。
我知道我在這個局裏已經無法逃開。
皇上素來喜歡沒有什麽謀略的八皇子，更是想傳位與他。我需要假裝接近八皇子，替他謀略，在出其不意間推倒他，替三皇子鏟除一個爭奪皇位之人。那樣，誰都懷疑不了三皇子。
而我，無論八皇子是否倒台，三皇子都不會允許知情之人留在世上。即使我僥幸逃脫追殺，我也服用了冷曇丸，活不了多久了。
倒是柳府，父親貴為太傅，是皇上的老師。即使皇上因八皇子一事牽扯到了柳府，最多也是免去官職。
橫豎都逃不了一死，無論怎麽樣，我都要替紫陌留好出路。
陰雨綿綿，落花散落一地，碎了一地芳華。
那次，是我唯一一次去求三皇子，也是我唯一一次去求人。
“三皇子，我為你做事卻從未求過你，這次算我臨死前求你。”
“哦”三皇子眼中閃現出好奇的光芒，“何事？”
“我希望你能幫我照顧一個人，讓她以側妃的名義嫁給你。她是我傾心的人，可是我給不了她承諾。”
三皇子眼底流動的危險的暗流，躊躇問道：“她知道你關於我的事麽？”
“你放心，她從不知道。她叫紫陌。”
“那便好。隻是玉琅你該知道，事後你必須要死。最好，是不經我的手。你懂麽？”三皇子鬆了一口氣，轉而慢條斯理的說著。
“我懂。”
在我生前，我好好護著她。若我死後，我要她也好好地。
這便夠了！
隻是，我終究負了她……
她緊張兮兮看著我，說：“大哥哥，這是我攢了很久的，我不知道夠不夠。你拿著去找你的爹娘，你爹娘要著急了。”
“嗯，夠了。”
“要是你找不到的話，你就回來，我在這兒等著。”
也許是從這一刹那開始，她就真正的走進了我心底，帶著通紅的小臉，還有那一蕩一蕩的鈴聲。
“大哥哥，村裏的教書先生取的名兒都好聽，隔壁雨涵姐姐的名就是他取的。我叫妮子，真難聽，大哥哥替我想個好聽的名兒，不能讓他們再取笑我了。”
“滾犢子，你死到那去了？”一聲尖銳的叫罵聲傳來。
她匆匆站了起來，狡黠的四周看了看。看到遠處有個婦女的身影，急急忙忙轉身就跑。
“大哥哥，我娘來了，被她看見她要打死我的，我先走了。”
清脆的鈴聲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雪中。
“‘陌上花開，汝可緩緩歸來。’你叫紫陌，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