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童年啊童年
少恭很困,困得眼皮打架,頭腦卻倔犟地清醒著。這一晚的經歷對他衝擊實在太多太猛,讓他茅塞頓開,又讓他更加迷惑不解。
人在迷茫的時候最容易想家,家,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已經讓少恭刻意遺忘了很久很久。
一次次眼看著春風吹綠冮南,一次次巴山夜雨把秋池漲滿,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是家。
他回不了家,沒有親人的地方,又怎能稱之為家。
天無情,天不老;人多情,易顛狂。他天生多情,所以選擇了逃避。
門鈴響了,是隔壁的筱寧。少恭立馬恢復了情緒,硬生生地把自己從痛苦的旋渦中拉扯出來。
筱寧一身特別特別短的白色俏麗短裙,彈滑水潤的貼身料子,露出雪白雪白大長腿,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黑色蕾絲滾邊褻衣。
她的身材總是讓人百看不厭,但少恭今晚的心情很糟糕。
「你怎麼還不睡?」少恭平靜地問。
「我想嫁人了,過來看有沒有機會。」筱寧半戲謔半認真,胸脯挺得老高,雙眼因為激動而迷離恍惚,全身釋放發出酥懶而火辣的誘惑。
少恭退縮了,第一次在這麼封閉的地方,被女人用感情這麼直接攻擊,明顯缺乏應對經驗。心慌慌意亂亂,拙劣地轉移話題,「讓你留下來,挺為難的吧?」
「是有點,雖然跟學校打個招呼,但也不能外出太久,我手頭有不少科研工作要做。」筱寧說得有些惋惜,給人的感覺卻是一幅無所謂的樣子。
兩人沉默了,低眉垂眼,空氣中瀰漫著一絲絲的尷尬。
少恭心裡其實還有一個心結,尚未解開的心結。心海難渡,孽塵多惱。
「唉!」少恭深深地嘆了嘆氣,」筱寧,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么?」
「怎麼不記得!」筱寧激動地回答道,然後立刻換了一種很柔軟的口氣說,「過了很久了啊!」
兩人都出生在享有「世界第一天然大盆景「美譽的廣西柳州。柳州地處桂中,是一座著名的重工業城市,更是一座具有濃郁西南風情的山水城市。天下人都知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人自己卻說柳州山水甲桂林。
少恭和筱寧的家都在柳北的鳳凰嶺上。鳳凰嶺不高,東西北三面被柳江包圍,南面一道長長的翠綠色山坡向山下緩緩延展。山坡上散落著許多極富時代特色的蘇式大樓,辦公樓、科研樓、教學樓、大禮堂、體育館、職工家屬樓……山腳屹立著一座四柱三間歇山式結構的麻石牌坊,上面是小篆書寫的「廣西柳州高等師範大學」十個大字。
這塊美麗而安謐的地方一直被高大的八月桂和魚尾葵靜靜守護著,筱寧經常帶著少恭在洋紫荊花和夜來香叢中象風一樣奔跑。
少恭的爸爸媽媽都是考古學家,一年大半時間都不知道在哪裡。爸媽離家的時候,少恭就經常去隔壁的筱寧家玩,筱寧的爸爸是歷史學家,媽媽是音樂家,兩人給大家的感覺總是和和氣氣,說話溫柔,處事小心。
時間到了九十年代初,少恭十歲,爸爸媽媽又一次離家外出。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一走就半年,這半年裡,沒有來電話,也沒信寄過來,他們在少恭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
少恭常常想他們,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在空空的房子里哭。他從沒見過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沒見過除父母外的其他親人。
他好想媽媽,多麼希望媽媽突然出現,他還是個孩子,需要媽媽經常抱著,而不是象現在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
日子在盼望中一天天溜走,直到有天家裡來了很多警察。他們從家裡搬走了很多東西,也給少恭帶來了父母的消息,爸爸媽媽可能叛逃緬甸了……叛逃了!
身邊人漸漸變了,特別是隔壁的叔叔阿姨,態度越來越冷淡,不但不再歡迎他上家去,筱寧跟他一起玩,也被他們一次一次呵止,直到筱寧也不再理他。
我本不幸,奈何老天最愛拋棄的就是不幸之人。
少恭不能想起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在他心裡就是一團火,壓在南極厚厚冰層下的一團巨火。他怕冰融化,他怕火肆虐。
曾經多少個日日夜夜,幼小單薄的他蜷縮在黑暗中瑟瑟發抖,一遍又一遍地扯著脖子嘶吼,自己八歲那年寫的歌:
媽媽和我,
總是聚少離多。
我思念您的長發,
您祝願我能快樂。
媽媽啊媽媽,
您可知道我,也常常傷心。
媽媽啊媽媽,
您可知道我,也常常流淚。
當我害怕的時候,沒有人陪伴,沒有人安慰。
當我害怕的時候,也需要人陪伴,也需要人安慰。
筱寧憐惜地看著悲傷不能自已的少恭,她不能完全了解少恭所受過的苦,但她曾無數次感受到背後一雙極度渴望的目光在窺視著自己,混合著嫉妒艷羨和膽怯。
她知道少恭在期盼什麼,但她卻在一次次猶豫中拒絕伸出自已的手。她害怕,因為父母,是,也不完全是……小孩子的世界其實也挺世故的。
「小時候真蠢!「筱寧懊惱地罵了一句。
兩人再也沒說話,少恭默默伸出一隻手,筱寧愣了愣,趕緊地自己的手遞過去,兩隻發燙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對不起……是姐姐不好.……姐姐對不起你……「她閉上眼睛,夢囈般,淚下如雨。
「不能怪你……沒關係.……」他顫抖著,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這一刻,他們同時卸下了心裡的包祔,象兩隻飛累了的大雁,溫暖地依偎在一起。
不為往事擾,只願餘生笑,放下,去愛,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