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曾經我也想
星野植樹直到三年前還是一個對父親惟命是從的小孩,從小父親讓植樹做什麼,植樹就做什麼,拉小提琴、空手道,和什麼樣的人交往,讀什麼樣的學校都是父親為他做的選擇。並不是植樹沒有主見不敢向父親提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植樹根本就沒有想法,所以不管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樣的。
學會拉第一首新曲子時,小提琴老師對植樹滿是讚揚,說植樹比一般的小孩學得快,有音樂天賦,植樹媽媽高興地笑開了花,要給植樹準備禮物,當問到植樹想要什麼的時候,植樹並沒有像其他小孩子一樣說自己想要汽車模型或是機器人玩具,植樹只是向媽媽搖搖頭,說不需要什麼禮物,只要能讓自己不再學習小提琴就可以了。沒有哭鬧也沒有反抗,最後植樹得到了自己並不想要的玩具,老師還是照例每周來家裡教學並且每次都會附上一句:植樹真的是個很有天賦的小孩。
滿足感消失殆盡,好像做什麼事情都是一樣的,大多數的時刻,植樹的情緒都是這樣的,完全感受不到特別的起伏,學會一首新曲子應該感到開心嗎?受到了老師的誇讚應該感到滿足嗎?好像做這些事情的唯一意義就是可以看到媽媽的笑容,媽媽總是會問植樹今天過得好嗎?在學校里好嗎?昨晚睡得好嗎?植樹不知道如何定義「好」,但每次都會回答「好」。可能不差就是好吧。
偶爾會有些很差的時候,大腦會變得非常沉,植樹會在自己的房間里,讓這種莫名的沉重感極其緩慢的消散,它會迅速的佔據思想,某些平時被隱藏下的微小情緒會被迅速放大,身體像一座活火山一樣,隨時都可能會噴發出悲傷和痛苦來撕裂自己的身體。植樹乖巧、聽話,從來不給家裡惹來些麻煩的事情,媽媽總是溫柔的教給植樹一些道理,身邊的一切都是在合理的軌道上運行的,可是這無盡的空虛感又是什麼呢?植樹在這樣的時候總會不停的問自己。
15歲,本該像鮮嫩的花兒一樣盡情綻放的年紀,糟糕的感覺時常像粘連在頭頂的烏雲,無時無刻的跟隨著植樹。甚至是下雨天出門忘記帶雨傘這種小事也會讓植樹陷入情緒的漩渦,植樹開始覺得奇怪,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開始覺得身邊的朋友總是在討論一些無聊的話題,思想上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但是他又覺得只有自己是這樣的,那麼問題就出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才是有問題的那個,他檢討自己做得不夠好,他厭惡自己覺得那些是無聊的話題,但他又深知,好像沒有什麼能讓他提起興趣。
睡眠也開始出現了問題,即使早早地躺下,身體已經疲憊不堪,腦子仍是不由自主的拼湊一些破碎的畫面和聲音,有可能是當天見到的某個人,他的臉用不同的表情配上不同的聲音說著些毫無邏輯的話。起初睡眠極淺,輕微的聲響都可以讓植樹在睡夢中驚醒。後來植樹在床上無數次的輾轉反側,翻了最後一個身之後便是伴隨著鬧鐘的聲響,一夜無眠。
植樹堅持不住了,他向母親尋求幫助,他說自己好像和別人不太一樣,自己的腦子總是亂糟糟的,也經常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母親心疼極了,把植樹抱在懷裡,「植樹是最乖的孩子,植樹沒有問題。」母親一直重複著,植樹能感覺到母親環抱著他的身體在微微顫動,植樹不知道,母親早已淚流滿面。
第二天,植樹接受了心理治療。被診斷出了中度抑鬱和中度焦慮。自此之後,植樹的生活充滿了各種顏色瓶瓶罐罐的小藥丸。父親對植樹生病的事情毫不關心,甚至還說這些都是植樹的無病呻吟。
起初這些小藥丸還可以讓植樹在那些無法抑制的「不太好」的時刻獲得短暫的解脫,小藥片帶來的副作用是無盡的眩暈感,這讓植樹只想一直睡下去,植樹的房間變得昏暗,即使是白天窗帘也是拉的緊緊的,每次植樹把房門緊閉,母親就總是害怕發出一點動靜把植樹吵醒。而父親卻總是會埋怨植樹整天無事可做在家裡睡覺。植樹聽到父親站在門外的數落,就會把頭埋在被子里,讓被子隔絕住父親的聲音,當那聲音愈來愈小,它又有可能會出現在植樹的夢裡。
當小藥丸開始只剩下副作用,植樹累了。植樹不想在這清醒與困頓之間再繼續的穿梭了,他查過資料,抗抑鬱的藥物只是起到緩解作用,並沒有根治作用。
像是一場拔河,稍微鬆了一點力氣,而對手又正好看中了這次機會。片刻間,植樹已全身而退了,任憑被這股力量狠狠的摔在地面。
「一切本就沒有意義。」植樹在十五歲感覺隔離了全世界的美好。他選擇讓身體的疼痛帶他解脫這一切。好在母親及時的發現了倒在浴室里的植樹。看到這樣的植樹母親的心要碎了,好像心上有一千隻眼睛正流著淚,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植樹休學了。
母親每天在家裡陪著植樹,想辦法讓植樹不再產生不好的念頭,帶著植樹去旅遊去散心,植樹開始覺得那些不堪忍受的痛苦都會被母親輕柔的話語驅逐。持續性的低落已是常態,不算開心和難過這兩種情緒,但就像「不太好」也比「不好」好上那麼一點。
在人生的每個階段我們都會遇到一些人,對我們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在家休學了的這段日子,媽媽總是會讓植樹在天氣好的時候出去逛逛,家附近能夠消磨時間的地方都已經被植樹待膩了,看著周圍熟悉的光景有時也會想起昔日與自己相伴的朋友,在知道植樹生病後,有過看望植樹幾次,後來也慢慢疏遠了,想到這裡植樹心裡不禁泛起一陣難過。
今天就走遠一些吧,植樹隨著人流,在馬路上慢慢的走著。
突然聽到了不遠處的街心公園傳來了音樂聲,幾個人駐足在一個男人面前,植樹走近站在了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那男人留著齊肩略微捲曲的黑髮,後腦梳著一個小辮子,幾綹頭髮自然的垂在臉頰兩旁,身穿著暗紅扶桑花的襯衫和黑皮鞋,看起來藝術氣息濃郁,他抱著吉他閉著眼睛演奏著。
「大家好,不管現在的你生活是否如意,我都願快樂常伴著你,我們總會有覺得很難撐下去的時刻,那時候的我們是脆弱的,我們可以脆弱,但是我們不能一直脆弱,這首歌送給正在遭遇一些挫折的你。中島美嘉《我曾想過一了百了》送給你們。」男人的聲音磁性又有力,這一番話更是打動了植樹。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有黑尾鷗在碼頭悲鳴。隨著浪花起伏消沒,叼啄著往昔消失不見,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生日那天杏花開放。若是在那灑下的陽光里打盹,能否與蟲之骸骨一同化作塵土呢。無處可去的心靈,今天與昨天如此相像,想改變明天,必須改變今天……」
隨著歌曲的演奏,男子在歌曲高潮時的深情演繹讓更多的人圍上來觀看,植樹忘情的聽著,似乎看到了男子歌聲背後的故事,這不禁讓植樹有些動情,眼睛也開始變得濕潤。植樹站在原地靜靜地聽著,聽男子唱了五、六首歌,站在男子前面圍觀的人群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
植樹變成了他最忠實的聽眾。
每當母親讓他出去散心散步的時候,植樹都會來到男子演唱的地方,站在第一次來時的那個位置,從始至終的聆聽著他演唱的每一首歌曲。
男子低沉又磁性的聲音讓植樹的心情變得舒緩,聽他演奏時腦子裡那些雜七雜八的負面情緒會一掃而空,吉他的音色清脆而靈動,即使是通過了設備的揚聲播放也顯得悠長又空靈。
日本的初夏,雷陣雨總是說來就來,雨水驅散了駐足的聽眾,還好植樹出門的時候為了遮陽隨手拿起了門廊旁的雨傘。
那男人在街心公園的一片空地上演奏,看起來似乎是對這雨有些措手不及,此時他的演唱設備,還暴露在雨中,植樹想也沒想的舉著傘走了過去。
「啊,謝謝你啊,這些介面要是濕了可是難辦了。」男子正蹲在地上整理音箱上散落的連接線,見植樹過來給他撐傘抬起頭朝他說道。「你叫什麼名字,經常看見你來呢。」
「星野植樹,我很喜歡聽你唱歌。」
「我叫高橋秋,感謝支持。」談話間男子已經收拾好他的演唱設備,背起了他的吉他,琴包上用紅色的筆寫了他的名字。「多來聽我唱歌啊,哪天我出名了,我第一個給你簽名。」高橋秋撩了撩額前的碎發,咧開嘴笑著說。」原來高橋是個編曲家,經常受邀為明星編曲,但是因為對演奏的一番喜愛,會在閑暇的時候親自進行一些露天演出,高橋說,在演奏的時候也會觀察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然後從中獲得靈感。
從那之後,每當植樹來看他唱歌時,他就會把植樹招呼過來,兩人總會寒暄幾句。有時候還會讓植樹來唱幾句,一開始植樹萬分推脫,後來實在推脫不得,就上去唱了一首。
第一次合作的高橋和植樹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面前觀眾的鼓掌喝彩讓植樹第一次產生了激動和滿足的心情,就這樣,植樹變成了高橋的「特約嘉賓」,植樹也開始期待和熱愛和高橋的每一次「演出」。高橋手中的吉他演奏出的每一個音符,都輕輕的敲打在植樹的心裡,那些在睡夢中曾經破碎的畫面和聲音,也逐漸被代替。
近乎一個月的表演。和高橋逐漸熟絡后,高橋得知了為何植樹之前總是閑來無事的站在公園聽他唱歌,高橋鼓勵植樹回歸校園,植樹不可能一直在下午和他一起唱歌。而且高橋過段時間可能要和妻子到中國定居,因為妻子是中國人,高橋為了妻子也願意去中國發展。
相約了最後一次「演奏」,高橋特意穿了紅色扶桑花的襯衫,又一次的演奏了中島美嘉的歌曲,只不過這次的演唱者,是植樹。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鞋帶鬆開了,不擅長重新系起與人的牽絆亦是如此,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少年深情凝視著我,想要被愛而哭泣是因為嘗到了人的溫暖,因為有像你這樣的人出生我對世界稍微有了好感……」
植樹在日記本里寫到:你是溫柔與愛,是藝術與力量,我永遠無法忘記,我跟在你的身後,任你帶領我走向前面的路,我在身後仰頭看你的背影,心中有無數想法,其中最大最亮的那個,就是我想成為像你一樣有那樣強大影響與感染力的人。
因為你彈琴,因為你愛音樂,因為你的選擇浪漫,予我而言你是治癒的良藥,我會永遠記住一起在陽光下唱歌的日子。
植樹已經不再需要那些彩色的小藥片了,回歸校園的他開始一心學習,每天充實的生活逐漸將他曾經難以消磨的空虛填滿。
不會再有那樣的念頭了,紅色的扶桑花大朵大朵的眼前綻開,高橋的聲音也會從耳邊響起。
兩年後高中畢業的植樹憑藉優異的成績,爭取到了國外交換的機會,植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中國。因為他總是會想到那些溫暖的午後,高橋秋用自己的音樂幫助他擊潰了心裡的魔鬼。
高橋秋,讓植樹知道了生活其實也是可以像那些彩色小藥丸一樣五彩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