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普懷寺眼巴巴在南獄外等啊等, 等得弟子們都開始擔心佛子是不是都快有孩子了的時候,終於看見光了頭的佛子出來。
住持大師老淚縱橫地迎上去, 斷斷續續說了一堆,玄度好脾氣地聽著,時不時出言安撫,模樣的變化任誰看了都知道,佛子再次功德圓滿了。
又一次轉世功德圓滿,真是了不起啊,扶微道長感慨了一句, 又想到自家道尊還在南獄,瞬間高興不起來了。
「佛子都出來了,道尊何時才能出來?」清輝長老問他。
扶微道長冷聲說:「本座如何知道, 本座若是知道, 也不會坐在這裡干著急了!」
另一長老嘆息道:「姬恪皇子和佛子能出來, 必然是因為道尊去交換了他們, 謝明瑤自始至終要的都是道尊,道尊捨生取義,為天下人犧牲, 恐怕……」
「恐你個頭!」扶微道長打了一下對方的頭, 「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就不能不說話嗎?次次都是你?!」
長老捂著腦門不服氣道:「可貧道又有哪次說錯了嗎!」
「諸位。」
在扶微道長要和這位長老吵起來的時候, 佛子走了過來,他如玉的臉掛著微笑, 特別和善,像廟裡的菩薩一樣。
道修和佛修,其實異曲同工,平日里也對彼此比較欣賞, 扶微道長和長老立刻收起了不端莊的樣子,力求在半個同行面前保持形象。
「佛子。」扶微道長行了平禮。
佛子回禮后溫聲道:「道長和長老若在擔心道尊,貧僧覺得大可不必。」
「不必?」崑崙的人都擠了過來,圍成一團露出困惑的表情。
佛子微笑更勝,一臉的普渡眾生:「是的,道尊在南獄過得很好,與魔尊相處融洽,且已經成了親。」
「……??!?!!?」崑崙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心理承受能力不好地差點厥過去。
「佛子慎言!」
扶微道長捂著心口想要佛子住嘴,但佛子不聽啊,好像什麼都沒感受到一樣。
「貧僧走之前特意見過道尊,道尊對目前的情況甚為滿意,諸位也不必再因此擔心道尊了,若無什麼其他事,大可回宗去了。」佛子笑眯眯地說完就轉身要走,扶微道長維持著最後一口氣拉住了他。
「佛子。」扶微道長奄奄一息,「道尊他,他真的嫁給謝明瑤了?為何我們一點消息都沒有?」
「魔尊並未讓消息透露出來,想來是擔心你們承受不住吧,她還是對道尊的弟子們頗為關懷的,不是嗎?」佛子歪頭回答。
這一瞬的玄度像極了蓮舟,但這群人不認識蓮舟,所以不知道。
玄度突然按了一下額頭,喃喃地說了句「怎麼又犯病了」,似笑非笑地離開了。
扶微道長有點站不住,還是長老們一起托住了朝後倒下的他。
他瞪大眼睛看著蔚藍的天空,淚水默默流下來,嗚咽道:「道尊……道尊太不容易了。」
崑崙眾人見宗主都如此,也不端著了,都跟著默默垂淚。其他宗門見此也備受感動,想到道尊為天下犧牲了什麼,皆是動容地紅了眼睛。
晴月宗的大師姐曾在法會上被道尊看過,便一直記在心裡,以為他們會有什麼不同尋常的緣分。
沒想到今日破滅了,道尊不但與她沒有緣分,還和魔尊……
大師姐倒了,其他女弟子立刻扶住她,其中一個小聲嘟囔:「我就說那天道尊看的不是她,大師姐早點想開也不至於這麼激動。」
「你還說呢!還嫌大師姐心魔不夠重嗎!」
「就是!快閉嘴!」
那女弟子有點不甘心,但還是閉嘴了。
其他宗門都覺得事情到這裡應該就算解決了,佛子都讓崑崙走了,那他們應該也可以走了,全都收拾齊整準備離開。
離宗這樣久,宗門裡堆了好多事需要處理,之前大戰受傷的弟子也需要回去好好療傷。
「咱們要回去嗎?」
崑崙這裡有人發出疑問,扶微道長從半昏不昏中醒過來,直挺挺地站起:「不回去還在這裡作何?道尊既無事……想來還需要一些時間,我們等著道尊的消息便是。」
清輝長老也說:「我們的弟子是傷勢最嚴重的,元晏還在宗門療傷不知情況如何,出來這樣久,的確該回去了。」
「前不久弟子傳訊說蘇芷汐跑掉了,應當是去了韶山那邊,她和妖王勾結,這是本座萬萬沒想到的。」扶微道長又開始自責了,「都怪本座,選的這一個兩個弟子,都給道尊帶來了不可估量的麻煩。」
「還好我們有天道之子在,道尊離開前定將天道之子安置妥當,我們快點回去看顧才是。」清輝長老提醒。
「對,對,我們還有一位天道之子!」
扶微道長重燃希望,吩咐眾人趕緊收拾行李回宗門了,殊不知在崑崙有個更大的驚喜等著他。
崑崙道宗,謝明瑤離開很久了,上次來還是抓黑龍,每次回來,都覺得會看出許多不同的風貌來。
「說實話,比起南獄我還是更喜歡這裡,南獄被姬霄搞得太像皇宮了,一點修仙的氛圍都沒有了。」謝明瑤站在塔尖上遠眺,腳尖來回挪動,一點都不怕掉下去,因為檀冰緊緊摟著她的腰。
他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
「下去。」檀冰還是不贊同如此,「風冷氣寒,這裡不比南獄,不要站的這樣高。」
謝明瑤一點都不擔心自己,但看看檀冰另一手抱著的不歸,他最近成長飛速,已經可以自己爬來爬去甚至走幾步了,還能說更多的辭彙,比凡人的孩子長得快得多。
「那下去吧。」看孩子雖然興奮不已精神頭不錯,但鼻子尖都凍紅了,謝明瑤還是讓檀冰抱著他們倆下去了。
謝不歸不滿意,在懷裡掙扎:「不要,不要。」
他很會說不要,說得總是恰到好處,逗笑了謝明瑤。
「你爹也很愛說『不要』。」她意味深長地說。
檀冰面容抬起,雪玉無瑕的臉上掛著几絲悅目的緋紅,但眼神和語氣還算冷淡平靜:「回去。」
這話是對不歸說的,不歸不想回去,小傢伙已經開始叛逆了,低頭想咬父親的手臂,但檀冰是誰啊,一根手指送到不歸小嘴兒里,不歸其實根本沒使勁,滿是口水地看著父親。
「聽話,否則罰你去思過崖。」
孩子還不到一歲呢就要罰去思過崖?謝明瑤不樂意了,把不歸搶過來抱著。
「我送他回去休息就是了,你不要拿思過崖嚇唬孩子。」
檀冰跟在他們身後進了殿內,熟悉的溶雪宮,熟悉的擺設和一草一木,他不禁回想起最初和謝明瑤認識時的樣子,那時他們你來我往,謝明瑤沒有一分是真的,可他其實……
全都是真的。
如今想來,其實並不後悔,甚至還有些想笑。
這樣想著他嘴角便微微揚起,謝明瑤安置好不歸看過來的時候,就見清寒脫俗的道長低著頭在淺笑。他垂著眼睛,長而濃密的眼睫眼下留下剪影,徐徐顫動的剪影襯得他含蓄內斂的淺笑越發動人昳麗,說句天人之姿真的不為過。
「很高興嗎?」謝明瑤走過來拉住他的手,仰著頭仔細看他的笑,「回來很開心?」
檀冰其實不太懂開心或是高興該是怎樣的,但他猜測現在這樣就是。
帶給他這些情緒的人,始終只有一個謝明瑤。
「我並未嚇唬他。」他轉而說起方才的話題,「若他不聽話,我真的會讓他去思過崖。」
謝明瑤一怔:「他還不到一歲,那麼小,怎麼能去思過崖?」
檀冰側過身,眉眼間似有些困惑,手挽著廣袖,低頭沉思片刻問她:「不能么?」
謝明瑤察覺到什麼,抓住他的手問:「你那麼小的時候,被丟到過思過崖?」
檀冰沒否認:「大家都是如此。」
「大家」,指的大約是那些在偏殿里早被折磨得沒有神識的同類。
謝明瑤消化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問:「還有別的嗎?」
「別的?」
「你小的時候,他還曾如何待你?」
這個問題其實很好回答,檀冰的記憶力極好,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他不想說出來。
謝明瑤也不催促,牽著他離開正殿,兩人在外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淬心池。
這個淬心池真是承載了他們太多的回憶,站在這邊緣兩人都變成了凡人,沒有修為沒有仙力,一切都要靠自己。
謝明瑤曾經憑著這個佔過檀冰許多便宜,也是第一次發現他肩上的紅蓮。
「那朵紅蓮,到底是什麼用處?」蹲在池水旁,謝明瑤低聲問。
檀冰站在一旁,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覺得她聲音很低,大約在不開心。
「用來壓制我的妖氣。」他順勢蹲在她旁邊,長臂攬住她的肩膀,「怎麼了。」他低柔地問,「為何突然如此低落。」
謝明瑤望向他抿唇道:「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他曾經被親生父親那樣虐待,哪怕她可以理解前任道尊被丹皙折磨的痛苦和變態,也無法接受他如此對待檀冰。
「前任道尊是怎麼死的?」
她問了這個問題,但自己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前任道尊那樣早便隕落,一定不是自己走火入魔活不下去了,可能……
果然檀冰面色變了變,有些蒼白,他突然步下淬心池,背對著謝明瑤一步步走到中央,接著轉過身來身上帶著絲絲水痕和淡薄的霧氣。
「你真想知道?」
謝明瑤沒說話。
「不,你已經知道了。」水面下,檀冰緊緊握著拳,「你是不是還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謝明瑤沒否認,但也沒承認,只是有點煩惱地凝視著他。
檀冰慢慢轉開眼,盯著池面上的薄霧慢慢道:「是,是我殺了他。」
他一字一頓地重複:「我親手殺了他,在他發作無力抵抗的時候。」
謝明瑤緩緩睜大眸子。
「你問我少時他還曾如何待我,我不知怎麼告訴你,若你真想知道,便自己看吧。」
檀冰不知用了什麼術法,一根根銀線似的東西被他從太陽穴抽出來,那銀線在空中飄動,漸漸化作一面水鏡,呈現出一段陳舊的記憶。
一個看起來不過兩三歲的孩子,步子艱難地走在冰天雪地里,他低著頭,哪怕看不到表情也知道他很認真。
可哪怕他已經如此認真,還是被一道鞭子抽了後背。
「啊!」
少年倒下,渾身抽搐,鞭子抽破了他單薄的衣衫,他背上更多的鞭痕展露出來。
「從新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不準低頭。」
小少年努力想要爬起來,可他太冷了,渾身都在顫抖,手觸碰到積雪顫得更厲害,那鞭子卻還是不留情面地繼續抽下來。
「起來。」那個聲音在催促。
小少年忍痛站起來,步履蹣跚地繼續往前走,卻不敢再低頭看路,一直昂首挺胸望著前方。
這樣一來謝明瑤看清楚了他的臉,簡直是長大的檀冰的翻版,小少年的眼神堅韌不屈,眉心一點硃砂痣,唇瓣緊抿著,像在給自己力氣。
他步履蹣跚地走著,謝明瑤的心跟著猛跳,好擔心他會摔倒,而他也真的再次摔倒了。
這下摔倒他再也站不起來了,那條鞭子毫不留情地繼續鞭撻,他也只能忍受,因為真的站不起來了。
最後的最後,看他快要死了,那鞭子終於停下,冷淡地說了句:「廢物。」
畫面一轉來到少年長大一些的時候,黑暗的密室里,少年被關在裡面,渾身是血地狼狽靠在牆上,周邊全都是同類殘破的身軀。
「很好。」那個聲音難得誇獎他,「做得不錯,不愧是我最看重的一個。」
少年抬眸望著前方,那眼底再不見之前的堅韌,取而代之的全都漠然。
他漸漸變得像個「道尊」了,一點點喪失人性了。
在那個聲音離開后,他緩緩站起來,艱難地走了幾步,被同類的殘軀絆倒了。
他趴在那看著他們,看了許久許久,到底還是變了眼神,重新爬起來,開始為他們「收屍」。
他將所有同類的屍體收集起來,拼湊好,然後藏在偏殿里,回去繼續當他的乖弟子。
他被授予了六棱雪花,跪拜著高高在上的道長,聽著他冠冕堂皇的教誨。
他聽得那麼認真,可謝明瑤看得心如刀絞。
畫面再次轉變,他更大了一點,卻又一次被鞭撻。
「這已經是第三次考驗了,幻境里的畫面如何能當真?你竟然還是不長記性。」那個聲音冷酷唾棄他,「果然是妖性難改,天生卑賤,如此年紀便管不住自己,長大豈不是更浪蕩。」
一隻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將少年摔在地上,他本就被鞭撻得痛不欲生,這會兒直接吐了血。
他顫抖著,感覺有人扯開了自己的衣裳,還想去拉緊,但被無情地掌摑,臉都腫了起來。
「記住這中感覺,不要只是在我碰你的時候才拒絕,其他任何人碰你都該死,都該拒絕,知道了嗎?」
那個聲音在教育,少年聽得恍惚,快要昏迷的時候肩上突然劇痛,他終於尖叫出聲,慘烈的叫聲讓謝明瑤渾身發抖,臉色發白。
「既然你自己管不住自己,就讓這朵紅蓮照看你。」那個聲音慢慢說,「你若再不長記性,紅蓮布滿你後背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
少年疼得唇齒打顫,根本無力保證或者回應,很快暈了過去。
謝明瑤心口酸澀無比,等到畫面再換的時候,少年手持降魔劍,第一次沒有那樣狼狽。
他站在淬心池邊看著,看著淬心池裡受折磨的師尊,看了許久許久,忽然就跳了下去。
接下來的畫面她看不見了,因為有一雙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檀冰不知何時從淬心池裡出來了,抱著她捂住她的眼睛低聲道:「別看了。」
她沒再看,但可以聽到聲音,聽見那個聲音在說:「你要殺我?」
「……好,很好,你果然青出於藍,絲毫不遜於那個女人。」
「你要殺便殺,若沒了今日的機會,你再也不可能除掉我。」
沒等多久,劍刃刺入身體的聲音傳來,那個聲音沒再發出任何聲音,他死了,死得挺乾淨,甚至簡單到有些荒謬。
這時,耳邊屬於檀冰的音色低低道:「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我殺了他,還是他想讓我殺了他。」
「這麼多年我一直想不出一個答案。」
「你能告訴我嗎?」
謝明瑤緩緩拉下遮住眼睛的手,轉身去看滿身水痕的道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那麼冰冷凌厲,像不會被任何人所動容的玉象,他無數次的拒絕,無法改變的被動,原來都是他被刻入骨血的傷害。
謝明瑤很想說些什麼,可她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一開口就發現自己更咽了。
她摸了摸臉,都是淚水,她有些茫然,喃喃道:「我,我……」
檀冰已經不需要她回答了。
他緊緊抱住她,將她摟在懷裡低聲安慰:「別哭。」
稍頓,他有些茫然地問她:「你看見了,那就是我的過去,不堪得很,你會因此……」
因此厭惡我么?
因為我沒有你想象中那樣完美,那樣純潔。
他不是從小就養尊處優的,從來不是。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師尊,親手害死了其他的同類。
謝明瑤說不出話,但她可以做動作。
她環住他的脖頸,重重地吻住他的唇,親得他幾乎窒息。
等他真的快要暈過去的時候謝明瑤才停下,抱著他氣喘吁吁擲地有聲道:「我想殺了他。」
檀冰一怔,錯愕地望著她。
「若是可以,我想再殺他一次。」謝明瑤咬牙他,「他敢如此對你,我恨不得他死一千次一萬次!」
「你……」
「我怎會因此低看了你?」謝明瑤打斷他,「我會保護你的。」
她認真地看著他:「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了,我會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苦。」
檀冰隱藏的過去,幾次不願提及的內容,如今她都知道了,並未因此嫌惡他,他真是……高興啊。
她甚至還說會保護他。
檀冰喃喃地問:「你在心疼我嗎?」他的語氣充滿不確定和細微的希冀。
謝明瑤低聲說:「是。」她抓著他的手緊緊握著,「我很心疼你。」
檀冰緩緩露出一個笑,剎那間,整個淬心池雪霽春來,天空落下無數雪色的花瓣,謝明瑤抬眸看著,有些怔愣。
「這是……」
「謝明瑤。」身前的青年突然回抱住了她,她看過去,見他凝著自己,一字一頓,前所未有地認真道,「我愛你。」
「我真的很愛你。」
隨著話語的遞進,他的聲音逐漸低下來。
「我好像會很多東西,似乎無所不能,但我其實也不懂很多。」他眼睫翕動,「我不懂如何愛你才好,如何待你才是你要的好。你教我,我若做得不好,不要因此生我的氣。」
他確實因為不懂不會觸碰過她的底線,但現在她已經不在意那些往事了。
她不會給他第二個回答,她以前騙他睡覺的時候說過願意教他,那都是假的,但這次是真的。
「我教你。」她啞著嗓子道,「你不會的,我教你,我不會的,你也教我。」
兩人額頭抵著額頭,然後動作默契地倒下,衣衫盡褪,極盡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