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花木蘭的阿娘51
再是哀怨賀蘭景也不會與這個時候的拓跋渾爭風吃醋。他默不作聲地將拓跋渾打橫抱起, 跟在葉棠的身後走出了黑暗又充滿腌臢味道的囚室。
外頭已經是夏天了,刺眼的陽光使得拓跋渾一時失明。當陽光的熱度照在他身上,他暈眩著冒了幾滴汗。
外頭的萬忸於惇一看見拓跋渾的臉就驚喜地走了上來, 然而當他靠得更近, 他臉上的喜色也逐漸轉變為了悲傷、自責與隱忍。
賀賴野拍了拍眼圈一紅、喉頭滾動的木蘭, 木蘭沒與賀賴野搭話, 只是重新直起腰桿, 押好了手底下的拓跋燾。
天光之下,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拓跋渾已經沒了雙-腿。他左手齊腕而斷, 右手只存著一截上臂。
是的,拓跋渾輕得驚人不僅僅是因為他骨瘦如柴,更是因為他被拓跋燾砍去了雙手雙-腿。
賀蘭景甚至沒辦法將他背出來, 只能這樣打橫抱著他。
不習慣被人這麼抱著的拓跋渾有些抗拒, 可他的身體太過虛弱,只是動彈兩下又沒了力氣,整個人像一灘爛泥軟成一團。
葉棠帶著拓跋渾走過被押的拓跋燾面前,她忽然停步。
「可汗,」
葉棠這聲尊稱叫得拓跋燾一陣冷笑, 葉棠卻半分不在意拓跋燾的反應。
她用一貫平穩到能安撫人心的聲音溫和道:「您曾經這麼對我說過:『可惜了。若你身為男子, 這天下本應有你一半。』今日我亦回您一句——」
「便是我身為女子, 只要我想,這天下也能盡歸我所有。」
葉棠的神情中並無半分跋扈、猖狂或是囂張,就是她口中的言語……
拓跋渾難以自抑地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他還是第一次在那個佛狸伐的面上看到如此吃癟的表情。……這也算了結了他此生一個難以實現的心愿,那就是讓那個不可一世的佛狸伐也嘗嘗受挫的味道!
拓跋渾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葉棠在他身邊卻沒有讓他省點兒力氣別笑了。不僅如此, 葉棠瞧著拓跋渾的笑模樣甚至也無聲微笑起來。
一旁的萬忸於惇已經背過了身去, 死咬牙關不讓自己吞咽入腹的哭聲泄露出來。
拓跋渾就快死了。
這是葉棠在三周前才從探子那裡得到的新消息。
在此之前葉棠只知道拓跋燾把拓跋渾關進了不見天日的囚室, 除了拓跋燾本人之外, 就只有啞奴能被允許進入囚室里伺-候拓跋渾。
過去在平城大營,拓跋燾對拓跋渾這個血親一直是寬和容忍。而拓跋燾的大度也確實不是裝出來的。
只不過天之驕子也是人。接二連三的失敗對拓跋燾的打擊超乎尋常。現在看來,他是將這種失常盡數發泄在了他認為不成器的拓跋渾身上——要不是拓跋渾允許葉棠跟在他的身邊,葉棠也無法進入平城大營,更無法接觸到赫連珠等人。
葉棠並不是那種把人利用乾淨之後就將人棄若敝履,隨便他人如何痛苦也感覺與己無關的人。她有自己的原則,亦有自己的底線。
誠然,她是利用了拓跋渾,但她絕不認為拓跋渾是活該被自己利用。拓跋渾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全怪他自己不夠爭氣。
被葉棠硬生生打到平城附近,平城內人心惶惶,拓跋燾的手下們也跟著鬆了嘴巴。探子這才打聽出了拓跋渾失了手腳、命數將盡的事情。
拓跋渾擅長弓馬,從小就是弓馬好手。被拓跋燾一點點剝奪了可以騎馬的腿,拿走了可以握弓射箭的手,這對他來說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摧殘。
葉棠之前為了不過度的刺-激拓跋燾,始終是在行軍的同時推動和談和議,希望能在不流更多血的前提條件下讓拓跋燾臣服。
待葉棠得知拓跋燾對拓跋渾的所作所為,她一鼓作氣直搗黃龍。今日她入城后命木蘭活捉拓跋燾,自己則先一步來找拓跋渾。
賀蘭景將拓跋渾安置在了床上,接著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屋內葉棠用木盆里的水凈了手,又拿帕子沾了點水輕柔地給拓跋渾擦臉。
拓跋渾方才在路上暈厥過去一次,這會兒他悠悠轉醒,開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
「無香子……」
「嗯?」
沒有手掌與手指的手碰到了葉棠的胳膊,待拓跋渾想起自己已經無法握住葉棠身體的任何部分,他獃滯了一下,帶著些狼狽試圖把自己兩截枯枝般的手臂藏到葉棠看不到的地方去。
可他這幅模樣,又如何能藏起自己不願示人的部位呢?
幸好葉棠像是看不到他身上的殘缺。
「怎麼了?」
葉棠擰過濕帕子,又來給拓跋渾擦了擦嘴唇。水露的濕潤並沒有讓拓跋渾的嘴唇多染上一絲血色。
「你是……在同情我嗎?」
「不,是我對你有愧。」
拓跋渾露出了有點傷心、但又表示理解的眼神。
他微微頷首,看起來像個懂事的孩子。然而也正是此時,拓跋渾感覺自己第一次長大,第一次看清了事物的本質。
「所以,你來救我……來、……」
說不出「親」這個字,拓跋渾抿了抿唇,像在回味葉棠的觸感:「……是為了、日後不被愧疚折磨。」
「是,也不是。」
直視拓跋渾的雙眼,葉棠坦言:「我確實是為了日後不被愧疚折磨才來見你的,但我今後每一次想到你,必然都會被愧疚折磨吧。」
拓跋渾深深地看了葉棠一眼:「可是、你不會後悔。」
葉棠笑了:「是,我不後悔。」
為了成就理想的國家,為了引導世間如自己所期望的那般延續,為了走向新的明天、迎來截然不同的未來,全部的付出、一切的犧牲、所有的流血都不會讓葉棠後悔。
這是她的選擇。這是她的覺悟。
她會承受這選擇所帶來的所有疼痛與孤獨。
拓跋渾也笑了,是失笑,也是苦笑,更是釋然之笑。
「好歹看在我這麼慘的份上,說句『我後悔讓你變成了這樣』啊……」
「我後悔讓你變成了這樣。」
拓跋渾因為葉棠的斬釘截鐵一怔,隨後淚水便湧出了他的眼眶。
「無香子,我第二次見到你時,你對我撒了謊……你說你的目的是光復道門。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拓跋渾咳嗽兩聲,笑道:「跟我說說吧,你的目的,你的大願。」
「是啊……唯有你還不知道。」
第二次?
在她的記憶中,平城大營那次就是她第一次見到拓跋渾。
葉棠幫拓跋渾清理乾淨的面部,再想去擦拓跋渾的脖子,拓跋渾卻嫌癢地縮成一團,還嘴上嘟囔:「我就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我對你道歉好不好?」
拓跋渾翻了個白眼:「光道歉啊?」
於是葉棠親親他。
興許是血液全部集中到了面部,拓跋渾又漲紅了臉。
「我的目的是建立一個女子可稱帝、可為官、可習武、可學字、可自由選擇成為什麼人,而不是只能做『女人』的國家。」
拓跋渾不喜歡被擦拭脖子,葉棠就不擦了。她躺在拓跋渾的身邊,用和拓跋渾同等的高度與拓跋渾對視。
「你這人可真是貪得無厭,自己做那九五之尊還不夠,還要每個女子都與你一般……」
拓跋渾不眨眼地瞧著葉棠,像是要把她的面容刻到靈魂上,好下輩子來找她索賠。
「……那我、我這樣的人,是不是特別讓你看不起?」
滿腦子情愛而無家國。明明有機會登臨至高之位,卻因為無法扼殺自己的感情而一敗塗地。
葉棠搖頭。
過去,她是有很看不起戀愛腦的時候。可如今,葉棠願意珍惜每一顆朝向她、付出得無怨無悔的真心。
——真心去愛一個人,明明可以強行將這個人留在身邊卻尊重了對方的意志,願意讓這個人從自己掌中飛出。將這個人看得比權勢、比地位、比金錢,乃至比自己、比這個世界更高的人哪裡值得人唾棄?
拓跋渾或許是傻,或許是笨,可他身上沒有任何地方是葉棠會去詆毀的。
「哈哈……」
拓跋渾沙啞地笑了兩聲,他吃到了自己眼淚的味道。
「如今沒了那佛狸伐、你大願得成了吧?」
葉棠挑眉:「還早呢。劉宋還在抵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拓跋渾聽不懂「革命」、「同志」之類的話,他有些迷茫。發覺自己開始看不清葉棠的模樣,拓跋渾蹙起濃眉眯細了眼睛,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讓視野恢復清晰。
「那……」
有了某種預感,拓跋渾放棄了眯眼。
他坦然而笑:「我若、好起來……在你配下做個、小將,如何?」
「好啊。」
葉棠低頭親親拓跋渾的眼皮。
「那時我便做太上皇,帶上你和護衛三五人,去遊歷那名山大川。你去過劉宋嗎?劉宋有江南,江南的大街上有小河石橋,有綠柳紅花。有沿街叫賣果子蜜餞的小販,還有賣糖糕絹花的店家……路上要是瞧見好弓好馬,我便統統買來給你。到時你可得牽好了馬。」
「我……我、……」
拓跋渾微微掀開眼皮,眼中有一抹微弱的亮光。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我為你……牽馬……」
就像那花木一樣。你要喝水我便遞你腰間水囊,你要吃餅我就去給你買最好吃的香餅。
沉入回憶中第一次見到木蘭與葉棠時的景象,將自己換到木蘭當時的位置。最後的熱淚從拓跋渾的眼角滑落,拓跋渾就這麼半睜著雙眼、帶著笑容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