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看懂這用情至深
冰冷的人皮覆上臉頰,濃重的草藥味縈繞在鼻腔,術士的手指粗糙帶繭,在顧赫炎的鬢邊眼角處輕輕按壓,他閉眼安靜地等著,忽而就想起前世那年,五月榴花忽見春,慕之明生辰之日,他送賀禮至燕國公府,慕之明接過那柄鴛鴦攜子匕首后連連道謝,誇讚其精巧絕倫。
顧赫炎知他喜歡機巧之物,瞧他彎眸把玩著匕首甚是歡喜的樣子,心裡跟著偷偷開心。
可就在下一瞬,傅詣從門外大步走來:「離朱,你在這啊。」
慕之明當即循聲抬頭望去,與傅詣對視后他笑逐顏開,而後再未看那鴛鴦攜子匕首一眼。
便是那時,顧赫炎才知,若一人眼裡已藏了一人,是再容不下其他事物的。 -
約莫兩個時辰后,草藥味漸散,顧赫炎聽見術士說:「將軍,請睜眼。」
顧赫炎睜開眼坐起身,術士問:「臉上可有不適感?」
見顧赫炎搖搖頭,術士拿來一面銅鏡遞給顧赫炎:「我僅見過肅王兩三面,而易容也非換臉,只能做到四五分相似,將軍你且端鏡一觀。」
顧赫炎接過銅鏡端詳,鏡中是一張令他感到陌生的臉,不過細瞧起來,確實有幾分肅王的影子。
「如此就很好,多謝。」顧赫炎也知道不可能頂著傅詣的臉出使勾吉,幾分相似也算是滿足他的一點私心。 -
半個時辰后,聞鶴音牽著馬兒的韁繩,將慕之明送至融焰軍軍營的放哨木崗樓前。
「少爺,你可一定要平安回來啊。」聞鶴音依依不捨,不停地念叨。
慕之明從他手裡接過韁繩,彎眸笑道:「好。」
一個字就讓聞鶴音放心了不少。
慕之明又道:「如今暫住軍營的隨行使團交予你,凡事都由你做主,可得替我打理好。」
「少爺你放心吧。」聞鶴音拍拍胸脯,「對了,那名將軍不是要與你一起去的嗎?怎麼不見人啊。」
話音才落,遠處傳來達達馬蹄聲,一人背著行囊騎馬而來,於數米外勒馬躍下馬背牽著韁繩走向兩人。
慕之明上下打量著他,只覺得那張臉既陌生又熟悉,可他一下子也說不出為何熟悉,只是與那人雙目對視的一瞬,在那寒冰凝川的眸光深處,瞧見了絕勝楊柳的溫柔,慕之明篤定地喊:「赫炎。」
「嗯。」顧赫炎點點頭。
聞鶴音驚得嘴巴大張:「哇靠,這易容太神了吧,完全不像。」
「早就聽聞大晉有奇人,易容之術出神入化,今日一見,果真非同凡響。」慕之明讚嘆不已,「對了赫炎,此行,你仍沿用之前『賀逸』的化名,可好?」
顧赫炎:「好。」
慕之明:「可還有要辭別之人?」
顧赫炎:「沒有,已讓兄弟們不必送行。」
「好。」慕之明彎眸笑道,「那我們出發吧。」 -
兩人離開融焰軍軍營,沒有徑直往勾吉駐紮邊境大軍之地奔去,而是一路向東,先去了故地——藏在黃沙漫天中的小村莊。
慕之明尋至村尾古舊宗祠旁的黃土房,與馮婆婆見了一面。
聽聞慕之明此行目的,馮婆婆伸出蒼老乾枯滿是溝壑的手,解下手腕上血珠十八子手串交予慕之明,她說:「孩子你帶著這個去,把那駝鈴聲,從遙遠的沙漠深處,帶回來吧。」
在這兩國飾品糅雜卻不覺繁雜的明凈內室,慕之明跪拜在地,行了大禮,雙手接過這見證了當年善意換赤誠的血珠十八子手串。
辭別馮婆婆,時辰不早,大漠忌諱夜間趕路,慕之明和顧赫炎決定暫住一晚,明早再往北去。
談及住宿,自然還是住在這村莊里唯一的客棧里。
客棧老闆一見慕之明,立刻認出了他,熱情洋溢地招呼:「小公子,是你啊!」
「老闆,你竟然還認得我?!」慕之明感到意外,笑著說,「記性如此好,真是奇哉妙哉。」
客棧老闆自豪地說:「大家都這麼誇我!小公子,不是我向你吹噓,但五年以內的事,我可樁樁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說著,老闆還講起了玩笑話:「小公子,你這次來,不會又招一堆勾吉士兵來嚇人了吧?」
慕之明笑道:「不會不會,您放心,我們這次並未久留,明早就走。」
「這樣啊,嗯?上次與你同行的那位公子沒來啊,這次換了一人。」客棧老闆的目光落在顧赫炎身上。
慕之明笑了笑,沒解釋。
「還是之前那間屋子,可以嗎?」客棧老闆問,「兩床一屋。」
慕之明:「可以的。」
既然一切如舊,兩人也不用客棧老闆帶路,直直往二樓走去。
推開房門,當年離去時此屋一片狼藉,而今回來,別樣的乾淨,先入眼的是兩張構造簡單毫無花紋的架子床,與當年別無二致。
明早天一亮就得趕路,而且路途遙遠,養精蓄銳何其重要,兩人深諳此理,再無多話,早早休息躺床榻上和衣而眠。
大約是因為出使異國令人心神不寧,又可能是大漠風沙呼嘯撞窗擾耳,總之半夜,慕之明從睡夢中驚醒。
他醒來后覺得喉嚨乾渴不適,極其想飲水,於是攬衣起身,借著明月清輝,慕之明能勉強看清屋內,他朝另一張床榻上望去,見顧赫炎呼吸綿長正熟睡。
趕路的這些日子,若是有露宿,都是由顧赫炎守夜看篝火,慕之明雖想與他互守,可每次到時辰顧赫炎都不喊醒他,因此,一路勞頓,顧赫炎難得有安寧休息的時候,而今見他睡顏安詳,慕之明放心不少。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方木桌旁,拎起瓷壺卻發覺壺是空的,慕之明思索片刻,悄無聲息地離開屋子,來到院子的水井旁。
大漠的夜晚雖冷,但此刻風小了不少所以並不難耐,皎皎空中孤月輪,院子寂靜無人,慕之明走到水井旁思索著該如何打水。
俗話說,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慕之明忖量片刻,拿起井旁的麻繩固定住小木桶,握住麻繩一頭將木桶丟入井裡,聽見『撲通』一聲后將木桶慢慢提上來放在井邊。
木桶里盛了半桶清水,圈圈漣漪倒映著月輝,慕之明俯身掬水送入口中,只覺得井水冷得他唇齒打顫,慕之明勉強地將水咽下肚,剛直起身,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轉頭看去,見客棧老闆朝他走來。
「公子,怎麼夜裡不休息呢?」客棧老闆疑惑地問。
「夜裡驚醒覺得渴,來打水喝。」慕之明道,「老闆你為何也未眠?」
客棧老闆答:「小兒醒來喊冷,我來給他拿一床被子添上,不過公子,你不是不能喝冷水嗎?這才打上來的井水多冰啊。」
「嗯?」慕之明疑惑,「老闆你為何覺得我不能喝冷水啊?」
「哦,不是我覺得。」客棧老闆和藹地
笑道,「是之前與你來此住的那位公子說的,你們來此地的第一日他就向我借灶房,後來每天雷打不動早起燒水,我好奇詢問,他說你肺不好胃寒,不能喝冷水,我那時就覺得驚奇,便是這姑娘家,也難有這般心思細緻的人呢!」
慕之明原地呆了半晌,才道:「……啊……是這樣啊……」
老闆笑道:「公子,那我去拿床被褥回去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慕之明:「好。」
與客棧老闆道別,慕之明往房間走去,沉重的心事壓得他腳步緩慢,每走一步,心都落下一分。
他怎麼能遲遲沒發現那寡言沉默背後的用情至深呢?
其實一切早已彰明較著,慕之明一瞬明白,便看懂了這相思之苦,朝朝暮暮。
他惱怒,怒自己眼瞎,怒自己明月照渠溝。
顧赫炎已素尺紅箋訴盡平生夙願,而自己何故閉眼不翻看,徒留離索和愁緒、兩世哀嘆。 -
慕之明回到屋內,心亂如麻,哪還有困意。
他走到顧赫炎床榻邊,斂聲息語地蹲下,端詳其的睡顏,雖已易容,但只要心有所念,顧赫炎就只是顧赫炎。
「前世你就喜歡我了嗎?」慕之明看著他,眼眶泛紅,小小聲地說,「我終於知道,當初奈何橋上相見,你為何突然落淚了,其實當時我手腕一點都不疼,真的。」
「可是赫炎,為什麼你不僅不願向我傾訴情愫,還總是刻意迴避,你在擔憂著什麼呢?」
慕之明安靜下來,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可他想來想去仍百思不得其解,月華隱雲后,就在他困惑之時,顧赫炎緩緩睜開了眼睛。
顧赫炎明顯還在半醒半夢之間,睡眼惺忪,連看見慕之明蹲在他床榻前都不覺驚訝,只是愣愣地看著。
慕之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赫炎……」
慕之明剛輕喚其名,顧赫炎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將其拉上床榻摟進懷裡,頭俯在他頸肩迷迷糊糊地輕蹭著。
突如其來的動作把慕之明嚇了一跳,但回過神來后,慕之明笑著伸手環抱住顧赫炎,安撫地輕拍他的背。
兩人就這麼抱著不知過了多久,顧赫炎漸漸清醒,忽而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懷裡的人溫熱結實,哪裡像是虛幻夢境?
冷汗瞬間竄上背脊,顧赫炎受驚,按住慕之明的肩膀,一把將他推開一臂遠。
顧赫炎呼吸急促起來,他不記得方才睡夢中出了何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將慕之明摟在懷裡,難道他意亂神迷之時做了什麼錯事?
「赫炎?」慕之明不解,喊他。
顧赫炎含糊道:「對不起,我……我以為……以為……」
慕之明笑了笑:「你以為你在做夢?」
顧赫炎:「……嗯。」
見他神情慌亂,慕之明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彎眸伸手勾勾他的下巴,輕聲:「沒錯,你是在做夢呢。」
顧赫炎:「……」
「只是不知,究竟是莊周夢蝶。」慕之明湊近他,聲音低啞,呼吸溫熱,「還是蝶夢莊周。」
說罷,慕之明親了顧赫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