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曉鶯啼送滿宮愁
慕之明回到慕府後,本想直奔灶房,卻被小廝告知賢王殿下造訪,在偏廳等候。
偏廳,傅濟安邊飲清茶邊耐心地等著。
「濟安,久等了。」慕之明從外頭匆匆趕來,作揖行禮。
「慕哥哥。」傅濟安站起身,走過去,扶起他,「無需多禮。」
慕之明請他在偏廳的正位坐下,笑著問:「朝堂事可繁忙嗎?因何事來尋我?」
傅濟安:「自從你上次在肅王府落水后,我就一直很牽挂你。」
「我身體已無恙,多謝掛心。」慕之明感激地笑笑。
傅濟安聞言,神情卻未放鬆,眸光微沉,若有所思,他問:「慕哥哥,你的記憶恢復了嗎?」
慕之明惋惜地搖搖頭:「還沒有。」
傅濟安似覺不甘心,追問:「那日,你為何會在肅王府落水,前因後果你當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慕之明不免覺得疑惑:「我雖記不清,但肅王殿下已解釋,我是喝醉撒酒瘋翻欄杆,不小心掉進池塘里,他說此事時,濟安你不是也在場么?」
傅濟安垂眸,端起一旁的盛著清茶的素雅瓷杯,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不明所以地說:「是啊,我在場……」
慕之明察覺到傅濟安的語氣的不對勁,面露費解:「濟安,你這是怎麼了?」
「慕哥哥。」傅濟安驀地放下茶杯,杯底磕在茶几上,一聲清脆響,並不大聲,但震得人心慌,「一事不明,請指教。」
慕之明:「你請說。」
傅濟安:「廢太子傅啟身亡,父皇龍體抱恙,不可過度勞累,遲早要立一位太子助他監國。如今這局勢,你覺得父皇最有可能立哪位皇子為儲君?」
慕之明無言沉默。
他安靜許久,才道:「賢王殿下,我愚笨,朝政之事素來看不清摸不透,皇上英明,自有他的判斷和抉擇,這事不是我這樣的富貴閑人該琢磨的事。」
傅濟安看著他,平靜地說:「慕哥哥,以前的你,從不說這樣的話。」
慕之明遲疑:「我……濟安你與詣哥哥他……」
「不過。」傅濟安笑著打斷慕之明的話,「不知為何,我覺得『富貴閑人』更適合你。」
說著傅濟安站起身:「叨擾已久,我該回去了。」
慕之明跟著站起來:「我送送你。」
慕之明將傅濟安送至慕府門口,目送他的轎子離開,直到消失在青石板街道的盡頭。
夜寒起風,慕之明極目眺望,遠處的遠處,是朱紅肅穆高大宮牆圍著的宮城,是這人世間最繁華最奢靡之地,也是這人世間最冰冷最無情之地。
而此時,轎子里,傅濟安腦子裡不斷重複著慕之明落水失憶前一天對他說過的話。
慕之明:「傅詣他狼子野心,我知道你不願信,但如果明日我赴宴后死了或者出事了,你就信我一次。」
轎子因路不平整猛地一晃,傅濟安腦海里的情景一變。
是落雪紅梅的那日,大家攜手將慕之明從狴犴司牢獄救出后,貴妃娘娘偷偷溜出宮看望慕之明,她拉著三個人的手,嘆息一聲,輕聲:「朝廷權謀誅心,暗潮亂流吞人,我就盼著你們三個,一輩子好好的,平安喜樂,相互扶持。」
傅濟安緩緩低頭俯身,雙手扶側額,手指插入鬢髮,死死地抓著,眼眶慢慢地紅了。 -
日落漸黃昏,空庭春欲晚,鳳儀殿,貴妃娘娘對鏡理雲鬢,將髮髻上的珠簪寶釵一一摘下,輕輕放在梳妝台上。
正此時,有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替她解開挽起的青絲。
貴妃娘娘笑道:「小雁,不用你伺候,我自己來就好,你忙去吧。」
那人沒吱聲,拿起桌上的犀牛角玉梳,替貴妃娘娘梳頭,從額頂至發尾,動作極輕極溫柔。
貴妃娘娘察覺到身後的人不是小雁,轉過身去,登時嚇了一跳,緩過神來后,拍著胸脯嗔怪:「詣兒,怎麼是你?」
傅詣沒答,只道:「讓你受驚了?」
貴妃娘娘站起身與他平視,曲起手指,輕敲他的頭:「何止是受驚啊!簡直是嚇得魂都沒了!你怎麼能進我的內閣呢?更何況如今夜已深,雖然你從小在鳳儀宮長大,但你早已成年,如今又是王爺,怎能做如此不符合宮規的事?」
傅詣一動不動,他說:「我所知道的慕清婉,可不是一個會遵守宮規的人。」
貴妃娘娘怫然不悅:「你這是強詞奪理,快走吧,千萬別讓閑雜人瞧見了。你想看望我,白日來不好么?」
「知道了。」傅詣平靜地道,「你別生氣,我這就走。」
他話音才落,幾聲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惹人心慌,隨即貼身侍女小雁的聲音從內閣門外傳來:「娘娘,皇上駕到,馬上就到宮殿門口了。」
貴妃娘娘瞳孔猛縮,心臟驟停。
傅詣顯然也沒料到此事,眉頭驀地蹙起。
貴妃娘娘極快地冷靜下來,壓低聲對傅詣說:「詣兒,待在此處,別出聲,聽見了嗎?」
傅詣點點頭。
貴妃娘娘深呼吸一下,走出內閣,將門緊緊關上。
她整理了下儀容,款步行至外殿,恰逢皇上踏入鳳儀殿。
貴妃娘娘波瀾不驚地行禮:「臣妾見過皇上。」
「婉兒快起來。」皇上幾步上前,親手扶起貴妃娘娘。
「皇上今日要來,怎麼不提前和臣妾說一聲?臣妾剛準備歇息,現在匆忙接駕,你瞧,連妝都未理。」貴妃娘娘挽起皇上的手,引他在外殿的軟榻上坐下,命人端來清茶,並點燃熏香。
「朕就喜歡你這副模樣。」皇上伸手,輕撫貴妃娘娘的青絲,他將那烏黑長發繞在手指間,不知想到何事,出神地喃喃,「朕初見你的時候,你騎在馬上,束髮不著任何釵簪,英姿颯爽。」
貴妃娘娘疑惑:「皇上怎麼突然念起舊了?」
皇上答道:「因為老了吧。」
貴妃娘娘:「皇上福澤綿長,萬壽安康。」
皇上笑了笑,正此時,小雁端來清茶,貴妃娘娘雙手端起木盤裡茶杯,遞到皇上面前,皇上接過,掀蓋輕撫熱氣,飲下一口,點點頭道:「嗯,君山銀針,朕記得這是你最喜歡喝的茶。」
貴妃娘娘:「是。」
皇上將瓷杯放在羅漢榻中間的小桌上,看向貴妃娘娘:「婉兒,朕問你一件事,你要如實回答朕。」
貴妃娘娘欠身:「臣妾遵旨。」
皇上問:「你還在吃那會讓你不孕的葯嗎?」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但話畢的那刻,鳳儀宮的氣氛一瞬凝重起來,連風都不敢揚起,貴妃娘娘低著頭,緘默良久,未回答。
「你抬起頭來。」皇上命令。
貴妃娘娘:「臣妾不敢。」
皇上目光未定,手攥成拳,一下下敲著他手邊的小桌,他忽然嘆息,輕聲:「朕沒怪你,你生濟安時胎像不穩大出血,差點離開朕,其實從那時,朕就想過再不讓你經歷這種苦楚了,反正我們,有濟安,就夠了。」
貴妃娘娘站起身,跪在皇上面前,道:「臣妾謝恩。」
「婉兒,這麼多年了。」皇上說,「當初無論你再怎麼厭惡深宮,如今也該習慣了吧?」
貴妃娘娘:「……是。」
是,只能是習慣,絕不會是喜愛。
皇上展顏,上前扶起貴妃娘娘,溫柔地說:「其實朕這次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貴妃娘娘:「是何事呢?」
皇上扶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頓:「朕,要立你為朕的皇后。」
因錯愕,貴妃娘娘雙眸緩緩睜圓,一下不知如何言語。
最先打破沉默的,竟是內閣傳來的瓷器破碎聲。
那聲音雖不大,但把外殿的人全都嚇了一跳。
皇上的眸光瞬間定在內閣的緊閉的門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貴妃娘娘笑著開口:「定是在內閣打掃的小侍女,笨手笨腳的,不小心摔了我的東西,小雁,你進去教訓教訓她。」
「是。」小雁俯身行禮,走到內閣門前,開了一道縫,閃身進去后,又立刻關上了門。
皇上仍覺疑惑,貴妃娘娘開口:「皇上,您想好了嗎?讓臣妾做您的皇后。」
皇上移開目光,看向貴妃娘娘:「朕想好了,這是朕欠你的。」
「臣妾,謝過皇上。」貴妃娘娘要行跪拜大禮,卻被皇上一把摟進懷裡,皇上抱著她,喃喃著:小婉兒,是朕欠你。
他說著情痴話,貴妃娘娘卻一個字也聽不見心裡,只覺得慌張和著急,想著怎麼才能讓皇上離開這。
幸有吉星高照,忽有宦者來報:「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徐婕妤有孕!已有兩個月!」
"啊,真好啊!"貴妃娘娘連忙道,「皇上快去看看徐妹妹吧,我整理下儀容,等等也過去!」
皇上推拒不得,起身離開鳳儀宮。
貴妃娘娘確定了再無閑雜旁人,連忙走進內閣。
可內閣里,只有小雁一個人。
「詣兒呢?」貴妃娘娘問她。
小雁答道:「回娘娘的話,奴婢進來時,肅王殿下已經不見了,窗戶大開,地上有瓷瓶碎片。」
「他倒是溜得快,可嚇死我了,何苦大晚上來看我啊。」貴妃娘娘無奈地搖搖頭,在梳妝台旁坐了下來,她手肘抵在梳妝台上,忽然碰到一樣東西,她扭頭看去,登時一愣。
梳妝台上放著一個精緻的木盒,而木盒裡,是可口香甜的芝麻雲片糕。
貴妃娘娘伸手拿起一塊芝麻雲片糕,塞進口中,她邊吃邊輕聲開口:「小雁啊。」
小雁:「嗯?」
貴妃娘娘笑了笑:「今天,是十八年前,我入宮的日子。」
小雁剛想應聲,瞧見什麼,突然慌張:「娘娘,你怎麼了?為何眼睛突然紅了?」
「沒怎麼。」貴妃用手腕輕拭眼角,笑意不變,「窗開著風大,你去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