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婚男女
趙殿元還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對大白天在電車上搶劫這種事體 反應的略微慢了些,等他回過味來已經晚了,特務們的槍柄和拳頭劈面打來,趙殿元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東北人的基因給了他魁梧的身軀,浪跡天涯的經歷給了他對抗危險的經驗,單打獨鬥的話他不怕任何人,但是面對群狼,最好的辦法就是護住要害任人宰割。
但是他忽略了一點,這幫特務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而是專業的打手,趙殿元的防衛措施毫無作用,被他們拖下電車一頓暴打,四周聚攏大批看客,紅頭巡捕就在不遠處的崗亭里,卻懶得朝這邊多看一眼,趙殿元蜷縮在地上雙手護頭,忍受著雨點一般的拳打腳踢,忽然一記重擊落在太陽穴上,他頓時失去了知覺,緊繃的身子鬆軟下來,四肢慢慢攤開,特務們見似乎打死了人,這才悻悻散去。
趙殿元醒來的時候,一個小乞丐正在剝他的棉襖,見他醒來,不好意思的訕笑一下跑開了,趙殿元感到全身都在疼,仔細摸索一番,好像斷了兩根肋骨,他對著路邊商店櫥窗的玻璃看自己的倒影,眉弓裂了個大口子,乾涸的血污糊住半邊臉,腳上的皮鞋也不見了,沒錢就不能看醫生,只能蹣跚著走回家,他走了很久,終於回到長樂里,進戶門的時候正撞上前客堂的吳先生出來吃香煙,吳先生眉頭一挑:「儂哪能了?」趙殿元據實已告,說是在電車上被搶劫了,吳先生是巡捕,對這種事情見慣不怪,他說:「格幫人就是要製造恐怖氣氛,儂曉得伐。」趙殿元點點頭,慢慢爬上閣樓,把自己放倒在床鋪上,便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了了。
這一覺睡了睡了個對時,醒來后他只覺得額頭滾燙,渾身疼痛,臉上有口子,肋下有骨折,全身上下遍布各處都是青腫瘀血,他想喝一口熱水,可疼的沒力氣下樓去老虎灶打水,他飢腸轆轆,可是一貧如洗,連買張大餅的錢也沒有,修理工的工作是手停口停,不工作就沒收入,沒收入連這個閣樓上的棲身之所都保不住,雪上加霜的是,因為在戶外昏迷許久導致受寒感冒,缺醫少葯,衣被不暖的話,很容易發展成肺癆。
救了趙殿元一命的是住二層閣的阿貴嫂,阿貴是個窮鬼加大煙鬼,只配花三四個銅鈿一壺買鴉片渣滓熬的龍頭水解饞,阿貴嫂信佛,勤快熱心,以縫補為業,她見趙殿元兩天不下樓,便和二樓後房的林家姆媽一起上樓查看,見到這副光景,鄰居們湊了些錢,推阿桂嫂照顧,稀粥小菜,好歹能續命。
就這樣,趙殿元在閣樓上躺了七八日,終於撿回一條命來,可是房租到期了,平日里慈眉善目好說話的二房東太太變了一副尖刻嘴臉,絮絮叨叨沒有好聽的話。
趙殿元不得不出門幹活,他央二層閣嫂嫂把自己的皮箱拿去當了,買了雙舊鞋穿上,強撐著病體出來,出了總弄大門,眼前車水馬龍,一切照舊,他走出幾十米遠,腳下如同踩著棉花,他扶著電線杆喘息了一陣,邁步繼續前行。
身後傳來馬達轟鳴聲,趙殿元沒有回頭,一輛小轎車慢慢超過他,他下意識扭頭看車裡,幾個男人也在盯著他,趙殿元的心抽了一下,急忙收回目光。
轎車戛然停下,鋥亮的黑色車身填滿視野,車上下來幾雙黑色皮鞋,后鞋跟鑲嵌的鐵掌在石板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音,趙殿元把身子往後縮了縮,他知道這是江湖好漢在做事體,裝沒看見就好,可萬沒想到這些人是沖自己來的,皮鞋們停在趙殿元面前,他的目光順著褲管往上看,長衫禮帽,鷹鉤鼻,飽經風霜的一雙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就像人牙子在看貨,趙殿元被盯得發毛,忍不住一陣狂咳。
「小赤佬,儂走運了,半天辰光,二十塊錢,跟我走。」鷹鉤鼻說完,四隻手就抓住了趙殿元,將他架過去塞在汽車後排,兩邊各坐一個人,緊緊夾著他。
趙殿元,問道:「讓我做什麼?」
「去了你就知道。」鷹鉤鼻子聳了聳鼻翼,眉頭微皺:「先拉去沐浴。」
趙殿元生活節儉,但個人衛生一直保持的很好,天熱的時候他去老虎灶洗澡,正常來說老虎灶是只做熱水生意的,但是夏天熱水需求少,店裡就預備幾個木盆,用布簾遮擋起來就是廉價的浴室,洗一次只需要六個銅鈿,比浴室便宜一大半。但天冷就必須去公共浴池花上十五個銅鈿享受熱水了。
這輛奧茲莫比爾小轎車停在滄浪池門口,這是一棟二層建築,一樓接待普通浴客,二樓是貴賓雅間,白相人們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指的就是泡在浴池裡喝茶看報,打發時間,趙殿元經常在一樓消費,脫了衣服交給夥計用長竹竿掛在天花板上的橫檔上,步入熱氣騰騰的水池,洗去疲乏與污垢,但二樓他從來沒有涉足過,單間和小池子與樓下截然不同,連池子里的水都是清澈的。
鷹鉤鼻子考慮的很細緻,趙殿元身體虛脫,這時候洗熱水澡會暈堂子,他先安排手下去附近餐館買了一份大餛飩讓趙殿元吃了,這才更衣沐浴,在池子里泡了半個鐘頭,出來找個揚州師傅上上下下搓了一遍,然後坐起來理髮修面,請的不是尋常剃頭匠,而是白俄理髮師,傢伙事就帶了一皮箱,一手推子一手剪刀上下翻飛,又調了肥皂沫用小刷子抹在臉上,用剃刀臉上颳得乾乾淨淨,完了之後,一面鏡子拿到趙殿元面前,鏡子里的人面頰乾乾淨淨,理著當下時髦的飛機頭,一絲不苟,髮蠟鋥亮。
接下來是更衣,裡外全套的新衣服,三件套的黑色華達呢洋服,雪白的襯衫,衣領漿洗過,挺刮無比,銀袖扣,金懷錶,鋥亮的皮鞋,打扮停當的趙殿元陷入困惑,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
鷹鉤鼻子很滿意自己的作品,人靠衣裝馬靠鞍,一點不假,一個鐘頭前蜷縮在弄堂角落裡蓬頭垢面的癟三,捯飭一番居然成了小開,效果著實不錯。
這全賴趙殿元底子好,他是個野種,爹是戲班子武生,人稱活趙雲,娘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生的千嬌百媚,趙殿元繼承了父母的優點,身量高,細腰乍背,劍眉星目,天生一副好皮囊,可他年紀小,還不懂得利用自己優勢討生活。
鷹鉤鼻子打開金質煙盒,遞了一支香煙給趙殿元:「儂吃香煙垡?」
趙殿元接了,就著火柴點燃,剛抽了兩口就被鷹鉤鼻子喝令掐掉。
「不要抽第三口。」鷹鉤鼻子交代道。
趙殿元從滄浪池出來后,感覺那些大漢看自己的眼神中竟然多了一絲恭敬,有人幫他拉開車門,依然坐在後座,他原先穿的衣服捲成一包丟在車廂里,車窗上的帘子拉起,汽車行駛在熟悉的道路上,靜安寺路,大西路,轉彎,趙殿元忽然有一種預感,很快他的預感就變成了現實,長樂里的大鐵門打開了,門房老張舉手敬禮,汽車沿著總弄的主路駛向盡頭的77號,那裡是潘家花園。
鷹鉤鼻子向趙殿元交代了待會要做的事情,讓做什麼照做就是,少說話,少和別人進行眼神上的交流。
「咳嗽的時候用這個。」鷹鉤鼻子遞過來一塊白色繡花手帕,趙殿元注意到手帕邊上綉著JP的縮寫字母。
潘家花園的黑色鐵門緩緩打開,彷彿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在開啟,整個花園佔地極大,一多半是花園,種植著龍柏、香樟、黑松、銀杏,一棟白色的西洋建築在花園的中心位置,汽車可以一直開到大門口門廊下,草坪灌木大樹,戶外的遮陽傘下擺著木質桌椅,面對著就是網球場。
趙殿元被引入洋樓,一樓進門就是舞廳和餐廳,黑白相間的瓷磚地,旋轉樓梯,白衣黑褲的傭人們穿梭忙碌,他們在準備一場西式冷餐會,沒人關心這個西裝革履的不速之客,鷹鉤鼻子先把他帶到二樓的吸煙室,煙霧繚繞中,躺在煙榻上的男女看了看趙殿元,不置可否。
接著,趙殿元被帶進卧室,鷹鉤鼻子說:「老爺很滿意,你先在這裡等一歇,待會我會來叫你。」
趙殿元點點頭,屋門關上了,他觀察這間卧室,和他住的石庫門房子的客堂間一般大,一張西洋雕花銅架子床,紅木傢具,中西合璧,有青花瓷瓶和西洋油畫,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的相框上,相片上的青年高挑羸弱,背帶褲白皮鞋,五官身量與自己有六七成相似。
窗外汽車聲不斷,陸續有轎車駛入潘家花園,在牆邊一字排開,樓下熱鬧起來,趙殿元猜到了一些事情,但又猜不透其中的原委。
門開了,鷹鉤鼻子進來,已然換上了簇新的黑緞子馬褂和藍緞長袍,胸前一根金色懷錶鏈熠熠生輝,他說你叫我管家或者龍叔都行,你跟著我,切記別亂說話,見人笑笑點頭就行,有人問你話,你就咳嗽。
趙殿元點頭,跟著龍叔下樓,當他出現在樓梯上的時候,下面歡聲雷動,一群衣冠楚楚的賓客手拿香檳杯,笑容燦爛,樂隊開始奏樂,小提琴歡快的樂曲聲響徹花園,後來趙殿元才知道,那是《婚禮進行曲》。
果然有人和趙殿元搭訕,他依著龍叔的囑咐只是微笑不語,或者捏著手帕捂著嘴咳嗽,別人看到他喘不上氣的模樣,也就識趣的走開了。
忽然賓客們閃開一條道路,趙殿元驚呆了,紅地毯的另一端是穿著白色婚紗的新娘,雖然遮著面紗,但他還是能認出那是楊蔻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