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眾里尋她千百度
趙殿元只知道自己是個贗品,沒想到還要承擔這麼大作用,替正品拜堂成親,而且新娘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楊蔻蔻,這個意外發現讓他錯愕之餘浮想聯翩,他不曉得潘家小開為何不能親自結婚,但總歸是什麼難以啟齒、不可告人的原因吧,等待楊蔻蔻的或許是守活寡,或許是做姨太太,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個亂世之中能有個棲身之所就算是幸運的了,還敢奢望做正房么。
胡思亂想中,趙殿元被人安排到客廳中央,身旁擺著花瓶掛著油畫,楊蔻蔻坐在一把雕花西洋椅子上,坐姿端正賢淑,攝影師讓新郎將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方,保持姿勢不要動,布置停當后鑽進黑絨布下,鎂光燈閃起,趙殿元被炫目的亮光閃花了眼睛。
接下來是Buffer時間,就是西洋自助餐,想怎麼吃就怎麼吃,隨吃隨取,潘家請了霞飛路上CHEZ LOUIS飯店的西菜廚子,購買了大量昂貴的食材,法國麵包、俄國紅腸、花旗橙子、炸豬排、焗蝸牛、羅宋湯,白脫蛋糕,鋪著潔白桌布的長條餐桌上,銀質刀叉熠熠生輝,燭台上的紅蠟燭嗶嗶啵啵的燃燒,賓客們來往穿梭,竊竊私語,優雅地品著香檳,嘗著美食,一對新人卻沒有進食的權利,坐在餐廳最顯耀的位置,宛如被供奉的一對泥塑蠟像。
趙殿元試圖和楊蔻蔻進行眼神上的交流,但對方毫無反應,臉上只有漠然,彷彿置身事外的看客,趙殿元只好收回目光,繼續當個合格的傀儡。
主持這場婚禮的不是龍叔,而是二樓吸煙室見過的那位太太,高顴骨的面龐顯得有些刻薄,做派雷厲風行,手捏念珠轉個不停,時不時發出指令支使傭人做事,一轉臉金剛怒目又又變成滿面慈祥,細聲慢語:「累了吧,上樓休息去吧。」
一對新人被帶回樓上,卻又分別安置在不同房間,趙殿元枯坐許久,才看到賓朋們陸續離去,院子里的小汽車走了個精光,更顯空曠,他肚子里那點餛飩早就消化完了,此刻發出抗議的咕咕聲。
趙殿元決定下樓找點東西吃,贗品也有吃飯的權利,他握住門把手輕輕擰了一下,居然沒反鎖,打開門,走廊里靜悄悄的,打了蠟的柚木地板在壁燈的黯淡光芒下閃著微光,樓梯是鋪著地毯的,皮鞋底踩上去悄無聲息,趙殿元下了樓,憑著嗅覺找到了廚房,位於客廳隔壁的一個大房間,廚子傭人都不在,案板上堆積著收下來的殘羹剩飯,趙殿元抓起一塊豬排往嘴裡塞,裹著麵粉炸的豬排酥香無比,如果不是冷的話就更美味了。他吃的忘我,滿腦子都是自己咀嚼食物的聲音,一口下肚,忽然聽到門響,他急忙伏低身子,有人走近廚房,不但偷吃東西,還順手牽羊,將麵包紅腸往口袋裡裝,趙殿元偷眼觀察,目瞪口呆,偷食物的竟然是楊蔻蔻。
楊蔻蔻已經換下了婚紗,穿上棉袍,戴著絨線帽子,急匆匆的搜刮食物,她很快裝滿了袋子,悄然而去,趙殿元這才出來繼續吃,他沒有袋子可裝,只能盡量填在肚子里,正吃的忘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一雙皮鞋,順著皮鞋看上來,是龍叔的臉。
趙殿元被攆走了,潘家做事還算體面,二十塊錢一分不少,還用汽車把他放到上車的地點,趙殿元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就住在長樂里,畢竟這種事情並不光彩。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趙殿元站在原地,一時間有點恍惚,斛籌交錯香檳蛋糕的婚禮宛如一個真實到極致的幻夢,只有兜里的二十元鈔票提醒他這不是夢。
回到長樂里的時候,大鐵門照例是關閉的,側門依舊虛掩著,推門進去,過街樓門洞下站著兩個人,看打扮正是龍叔的手下,潘家的下人,這兩人對外面進來的人絲毫不關注,抽著煙竊竊私語,趙殿元沒敢和他們打照面,快步穿過門洞,今天的氣氛有些古怪,直通到底的總弄道路上有些生面孔打著手電筒在尋找著什麼,趙殿元沒來由的一陣心虛,腳下的方向就變了,向左沿著橫弄繞行,橫弄盡頭是潘家花園與長樂里共用的圍牆,清水紅磚砌成,底部是汏石子面層,沿著牆根是一步寬的冬青綠化帶,白天孩子們總喜歡在這裡玩耍,沿著牆向里走再右轉到底,就是29號了。
忽然牆頭上落下一個人來,趙殿元嚇了一跳,以為遇到了賊,可是旋即他就發現這不是賊,而是潘家新婦,楊蔻蔻顯然也認出了自己,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住了。
手電筒光四射,有人朝這邊來了,楊蔻蔻上前挽住了趙殿元的胳膊,什麼話都沒說,趙殿元也很自然的帶著她施施然向29號走去,手電筒光在他們背後亂照,但終於沒有追過來。
這是第二次,趙殿元又將楊蔻蔻帶回了自己棲身的閣樓,閣樓劃分為兩半,前閣樓住著一個姓蔡的記者,已經很久沒出現了,這個姓蔡的交遊廣闊,是個遊俠兒,所以即便是租期過了,二房東也不敢把他的東西丟出去。后閣樓才是趙殿元的家,木板搭的小床和桌子,一口皮箱,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趙殿元猜想楊蔻蔻是逃婚的,這簡直是一定的,新時代的女性不會甘於做鴉片鬼的老婆,更不會做姨太太,他充滿了對楊蔻蔻的敬佩之情,想說的話太多,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只能化成實際行動,他給楊蔻蔻倒了一杯水。
楊蔻蔻端著搪瓷杯,打量著單身漢居住的閣樓,正要說些什麼,二房東的太太,那個刻薄的蘇州女人上樓來了,她是來討要房租的,趙殿元不等她開口就將鈔票遞過去,蘇州女人看到鈔票表情就變了,還關切了一句:「談了女朋友啊?」
「這邊有空房么?」楊蔻蔻莫名其妙問了一句,趙殿元正要說話,蘇州女人就回答說有,前閣樓正好空著。
「蔡先生的東西還在呢。」趙殿元說。
「姓蔡的死特了,腦殼都掛在法租界的路燈桿上了。」蘇州女人說,趙殿元緊忙查看,果然前閣樓里只剩下傢具,蔡記者的私人物品都不見了,想必是被蘇州女人拿去頂了房租。
蔡先生的死讓趙殿元有些難以接受,老蔡神龍不見首尾,一張大紅臉膛,為人豪爽,出手闊綽,趙殿元曾經借過他的錢,他的死並不出乎意料,大家早就猜測他是重慶分子,死只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沒料到死的這麼慘,趙殿元在空屋裡緬懷了一會兒,等他迴轉到后閣樓,楊蔻蔻已經和蘇州女人談好了房租。
這就顯出楊蔻蔻的幹練果決了,如今最緊俏的就是住房,租到就是賺到,即便前住客橫死又如何,只要不是死在屋裡就沒什麼影響,一個月三十元,價錢算是公道,楊蔻蔻當場就付了一個月的租金,蘇州女人拿了錢喜滋滋的下樓去了,只留下趙殿元面對自己的新芳鄰。
「你……」趙殿元剛要說話,楊蔻蔻已經打開了袋子,將麵包和紅腸擺在桌上,還有一個紅色的花旗橙子。
「謝謝你,請你吃。」楊蔻蔻說。
「住在這裡,不擔心被潘家人發現么?」趙殿元沒有去拿麵包,而是提出自己的疑惑,楊蔻蔻逃婚已經是事實,但既然逃了為何不跑遠點,反而在潘家的眼皮底下藏身。
「這叫燈下黑。」楊蔻蔻自顧自開始吃,經歷了逃亡的她食慾很好,風捲殘雲一般吃完打了個飽隔,趙殿元趕忙給她倒水,這時蘇州女人夾著一床新被上來,這是給楊蔻蔻預備的,算錢的。
楊蔻蔻拿了被,回前閣樓休息去了,關上門的瞬間,趙殿元有些失望,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呢。
最終他還是爬上了自己的床,前後閣樓之間就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那邊的聲音聽的清清楚楚,趙殿元在回味,在捋順自己的思路,今天莫名其妙被人抓去做了新郎官,和楊蔻蔻結了婚,然後莫名其妙的又把不屬於自己的新娘子領回了家,變成了一牆之隔的鄰居。
他覺得應該把這個故事講給住亭子間的文人,說不定能寫出個劇本來,拍成電影,在美琪大戲院放映自己的故事……
清晨,趙殿元從夢中醒來,第一反應是查看楊蔻蔻還在不在,薄牆那一端,均勻的呼吸聲還在,空氣清冷,弄堂口糞車壓過水門汀地面的轟隆聲由遠及近,新的一天開始了,新的生活也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