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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把每一天當做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新年伊始,長樂里二十九號閣樓里變了樣子,趙殿元把地板清洗了一遍,吃飯的小桌子上鋪了一張紅白格子的桌布,找了個啤酒瓶插上一束月季花,雖然只是小小的布置,卻讓整體感覺煥然一新。

  此前他從沒有過把居住環境搞得美觀清潔的念頭,單身男人住的地方和狗窩沒什麼差別,現在不同了,身邊有了女人,不能再這麼邋遢下去,其實在趙殿元心裡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他明白楊蔻蔻不會放棄任務,而自己也不會放任一個女人去冒險,刺殺潘克複九死一生,也許自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還能活多久,誰也說不準,那麼從現在開始,每活一天都是當成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天吧,用盡全力去活。

  彷彿心有靈犀一般,楊蔻蔻也將她那東半邊閣樓收拾的乾淨利索,兩人在擦拭屬於自己的半扇老虎窗時面對面會心一笑,老虎窗的玻璃被擦的透亮,新年的陽光灑在地板上,給人暖洋洋的感覺,生活似乎都變得美好起來。

  閣樓上的早餐很有儀式感,桌布,燭台,盤子裝的麵包,玻璃杯裝的牛奶,兩人正裝出席,還弄了塊布鋪在腿上充作餐巾,一切細節都是按照在西菜館用餐時來想象的。

  「以後,我們每個周末都去霞飛路上吃大菜,每天傍晚回到家,吃完晚飯,一起看夕陽,好嗎?」趙殿元說。

  「好啊,你做飯,我刷碗。」楊蔻蔻笑道,「對了,我們是住在諾曼底公寓么?」

  「對的,我們住在七樓朝西的大房間,外面一圈游廊,孩子們可以瘋跑。」趙殿元憧憬著未來,把夢想當成現實描繪出來。

  今天是新年,是可以放假的,趙殿元提出帶楊蔻蔻去逛法租界霞飛路,後者欣然答應,霞飛路是法租界上最繁華的商業大街,絲毫不亞於公共租界的大馬路,歐洲最新的高檔貨這裡同步上市,只是這兩年歐洲打成一鍋粥,舶來品的種類略微少了些。

  趙殿元是有的放矢,霞飛路上有很多白俄、猶太人開的小店,經營範圍很廣,大到昂貴的珠寶首飾,小到舊貨雜品,應有盡有,趙殿元尋的這爿店是一個白俄老頭開的,店面不大,專賣歐洲舊貨,兼營當鋪,偶爾也幹些銷贓的勾當。

  老頭的全名叫做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布熱斯基,法蘭絨襯衣外面罩著一件絨線開衫,上唇留著白鬍子,時刻叼著石楠木煙斗,他來上海已經二十多年,能說一口地道的上海閑話,也會說英語和法語,他堅持讓趙殿元稱呼自己為謝廖沙,這是謝爾蓋的昵稱,只有親近的朋友在這樣喊。

  謝爾蓋對楊蔻蔻說,你的男朋友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罕見的品德優良的中國人,美麗的小姐,儂看上什麼,阿拉給儂打折。

  楊蔻蔻微笑著點頭,在小店裡瀏覽歐洲舊貨,八音盒、口琴、洋娃娃,銀餐具,琳琅滿目,千奇百怪,而趙殿元則倚在櫃檯上和老朋友低語,用的是洋涇浜英語,他不想讓楊蔻蔻聽懂。

  「我想買一把手槍。」趙殿元說。

  「需要時間,沒有現貨。」謝爾蓋一攤手,「是防身,還是復仇?」

  趙殿元看了看正在歪著頭端詳八音盒的楊蔻蔻,精巧的八音盒打開后,小人跳出來在音樂聲中旋轉,清脆的機械音樂聲回蕩在雜貨鋪里,冬日暖陽照進來,因為翻動而泛起的陳年灰塵在陽光下顆粒可見,氤氳一片,恍惚中宛如童話世界。

  「防身。」趙殿元說,「我得保護她。」

  楊蔻蔻放下八音盒,又拿起一枚帶鏈子的飾物,青銅質地,古樸厚重,圓形外圈內鐫層層疊疊的六芒星,大星套小星,非常別緻。

  「喜歡么?」謝爾蓋靠在櫃檯上問道:「這是一個希伯來人的東西,你知道,虹口住著很多猶太佬,他們從德國從奧地利從波蘭,從歐洲很多國家逃到上海,他們是難民,隨身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我想這是一個護身符,喜歡的話,送給你。」

  楊蔻蔻將護身符掛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目露驚喜之色:「那怎麼好意思。」

  「掛上吧。」趙殿元上前,幫楊蔻蔻掛上這枚護身符,「謝廖沙是我的好朋友,他送你,你就拿著。」

  ……

  老城廂,城隍廟春風得意樓,高朋滿座,人聲鼎沸,瘸阿寶和幾個江湖朋友坐在九曲橋前的位置,一邊飲茶,一邊談事,茶樓中各業人等皆有,房屋掮客「白螞蟻」最多,所以又稱作頂屋市場。

  瘸阿寶本是來談房子的事體,但是聊著聊著就跑遠了,變成如何撈錢,如何發達,想出人頭地就得揚名立萬,就得做出一番大事來,對於瘸阿寶這種人來說,干別的都不會,唯有殺人放火最在行,他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說到殺人,仇家的名字就跳了出來。

  那只是一記耳光的仇,但瘸阿寶卻發誓要讓對方拿命償還,一個姓吳的租界巡捕曾經抓過他,讓他顏面盡失,還降了職,這口氣至今還沒出,畢竟對方也有一定身份,不是隨意拿捏的平頭百姓。

  日本人控制了公共租界,掌握了工部局警務處,英美籍的警官都抓起來了,但華籍巡捕大多留用,這個吳伯鴻幹了多年巡捕,人情總是有些的,想通過官面上的關係辦他,不是不行,只是瘸阿寶的臉面沒大到那個份上,他也不想因此欠人情,思來想去,幾個朋友幫他出了個主意。

  搞傾軋玩陰謀他們不太擅長,但是綁票在行啊,一個叫四喜的白相人朋友出主意說:「阿拉把姓吳的綁了,找伊家裡討一筆巨款,拿到鈔票就……」他做了個切瓜的手勢。

  瘸阿寶搖搖頭:「不合適,姓吳的槍不離身,萬一傷到弟兄們怎麼辦。」

  四喜說:「那就綁他老婆,他老婆總不會帶槍吧。」

  瘸阿寶陰著臉,還是搖頭。

  四喜撓撓頭:「那……他家小囡總有吧,綁小孩子,爹娘肯定會拿錢來贖,等那個時候,給他一粒花生米就是。」

  瘸阿寶終於點頭:「儂各的辦法,靈光!不過一槍打死太便宜他了,得千刀萬剮。」

  幾個人將腦袋湊到一起,嘀嘀咕咕起來。

  ……

  吳伯鴻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吳麒,只有八歲剛上小學,小的叫吳麟,還在上幼稚園,平時是娘姨負責接送,吳家的娘姨不住家,白天來買菜做飯洗衣接送孩子,事情就是在娘姨從學校接孩子回家的途中發生的,幾個歹徒拿槍威逼娘姨,將吳麒劫走,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非常利落。

  娘姨急忙跑回家報告太太,吳太太三十齣頭年紀,遇事倒也沉著,恰好趙殿元和楊蔻蔻回家,她立刻請趙殿元去找自家先生,趙殿元飛也似的跑上街,叫了輛黃包車沿著大西路狂奔,沒多時便尋到了正在巡邏的吳伯鴻。

  吳伯鴻自己就是警察,對這類案子清楚的很,綁票案多發在有錢人府上,綁小孩子,尤其是綁普通人家的小孩子極其少見,這不像是綁票勒索,更像是尋仇,而且日本人佔據整個上海后,嚴令76號的漢奸特務不得再行恐怖之事,綁架槍擊案件驟然減少,此時發案,只有一種可能性,劫匪是沖著自己來的。

  吳伯鴻和同事打了招呼,先隨趙殿元回家,詢問娘姨線索,娘姨是七寶來的鄉下人,買菜做飯還行,遇到大事就懵,根本記不得歹徒有幾個人,長什麼樣,有沒有車,向哪個方向去了,一問三不知,吳伯鴻只悶頭抽煙,吳太太緊緊抱著小兒子,捏著手帕哭哭啼啼。

  「報警吧。」趙殿元說。

  「小趙,謝謝儂,幫阿拉在家守著,有什麼消息到巡捕房找我。」吳伯鴻掐滅煙蒂,戴上警帽出去了,女人可以哭,他不行,他必須得把兒子救回來。

  吳太太送丈夫出門,回來后就翻箱倒櫃,把鈔票,金首飾,存摺都拿了出來,劫匪要的不是小囡的命,一定是錢,給他們就是。

  趙殿元和楊蔻蔻幫不上忙,只能勸說安慰,蘇州娘子和章太太聽說此事,也俱來安慰,都說破財免災。

  吳伯鴻來到巡捕房,和上司、同僚說了此事,他平素人緣不錯,出了事大家都願意援手相助,只是線索有限,只能以靜制動,等待劫匪的勒索信。

  勒索信是一個報童送到長樂里吳家的,自稱有個人給他五毛錢跑腿費,長什麼樣子不記得,吳太太展開信,上面潦草寫著一行字,讓事主帶十萬塊,今晚九點,佘山腳下贖人。

  上海人都知道佘山,這座山上有一座氣派無比的聖母大教堂,距離市區極遠,已經到了松江境內,那地方有游擊隊出沒,非常兇險。

  十萬塊贖金,吳家根本拿不出,最多能湊出五千塊,外加一些金首飾。吳太太不能做主,又央趙殿元拿著信去巡捕房找吳伯鴻。

  巡捕房內,偵緝股的同事也來了,大家分析綁匪另有所圖,因為十萬塊不是小數目,通常的做法是留出幾天時間籌措贖金,哪有當天綁了,當天晚上就讓苦主拿錢贖人的道理,再說了,綁票哪有不踩點的,既然是針對吳家而來,那就應該清楚吳伯鴻的經濟情況,獅子大開口也不應該是這種開法。

  無論如何,既然綁匪劃出道來,吳伯鴻身為警察,身為父親,就必須接著,他決定親自去營救兒子,巡捕房的同事們也換了便衣,拿了槍械,乘坐汽車一同前往。

  「小趙,謝謝儂。」吳伯鴻拍了拍趙殿元的肩膀,請他回二十九號等待消息。

  第二天清晨,吳伯鴻終於回來了,風塵僕僕,憔悴不堪,他是一個人回來的,身後並沒有大兒子,吳太太一夜未眠,滿臉淚痕,看到丈夫空手而來,頓時捂住嘴又哭起來。

  吳伯鴻拿起茶杯灌了一氣,說:「找了一夜,沒見到人,再等消息。」說罷脫了外套,露出腋下掛著的手槍,鞋也沒脫,往沙發上一躺,想睡又睡不著,兩隻眼睛紅通通的。

  吳太太忍不住又哭了一場,小兒子不明所以,還鬧著要哥哥。

  中午時分,綁匪又送來信,大罵吳伯鴻不守規矩,竟然報警處理,勒令他今晚再來佘山,只能一個人來,有人相隨的話,就等著收屍吧。

  信封里有東西,吳伯鴻抖了一下,一截灰白色的小孩手指滑落出來。

  吳伯鴻幾近崩潰,他強忍著眼淚不想讓妻子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這一定是沖著自己來的,不死不休。

  他默默打定了主意,對妻子說:「這些年來我做巡捕兢兢業業,自問沒得罪過什麼人,只有前段時間打了一個漢奸特務一記耳光,這是人家尋仇來了,躲不過的,我去救麒兒,能救回來就萬事都好,救不回來,我也回不來了,你帶著麟兒搬家,別住這裡了。」

  說完,他起身披上風衣戴上帽子,像往常上班一樣,推門而去,只是這一次也許沒有歸期。

  吳太太沒哭,她靜靜坐了一會,拿起藏在屏風後面的紅色描金銅箍馬桶,那是她的嫁妝之一,吳家四口人每天夜裡出恭都用這一隻馬桶,她將馬桶倒置,按動精巧的機關,打開馬桶底部的暗格,取出一個布包,布包裡面是油紙包,油紙包里是拆開的金屬部件和槍管,還有黃澄澄的子彈。

  一堆精鐵物件擺在眼前,吳太太閉上眼睛,憑著記憶將這堆東西組裝起來,完成品是一支做工精湛的德國造毛瑟手槍,短把短管,烤藍槍身,懂行的能認出,這是比使用九毫米子彈的頭把和標準型的二把要緊湊短小的三把盒子。

  彼時,吳太太還不是吳太太,而是太湖上叱吒風雲的女水匪劉素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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