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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乃伊做忒

  劉素珍又將裝好的三把駁殼槍拆散,打開梳妝台拿出一瓶桂花油,用眉刷蘸著瓶子里的槍油給每個部件都塗了油,再次組裝起來,拉動槍機試了試,部件嚙合精準,聲音清脆利落,十發子彈一顆顆裝進橋夾,壓入彈倉,另外十發卡在橋夾里,連槍一直塞進手提包。

  然後劉素珍開始對鏡化妝,塗口紅,描眉,搽粉,鏡子里漸漸出現一個風姿綽約的婦人,昔日劉素珍在太湖水面上有胭脂豹的綽號,金盆洗手嫁做人婦多年,腰上依然沒什麼贅肉,只是不知道槍法還有沒有當年那般百步穿楊。

  劉素珍出門,剛想去敲鄰居章太太家的門,隔壁的門就開了,章太太手裡拿著一包東西,沒開口先把東西塞過來,沉甸甸的一包,入手就知道是金子,一兩一根,整整十根小黃魚。

  兩位太太雖然是近鄰,但也僅僅是牌桌上的交情,吳太太只是想請章太太幫忙照顧一下小兒子,沒想到對方出手就如此大方,這是把家底子都拿出來了,這個舉動讓見過風浪的吳太太也有些動容。

  「救小囡要緊。」章太太說,眉宇間竟有些和中產主婦不相符的英氣。

  吳太太沒有推讓,性命攸關的事情沒必要虛情假意,她正要說些什麼,蘇州娘子過來了,說您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體,我婦道人家也幫不上什麼忙,有需要儘管開口。

  二十九號沒有秘密,這兩天吳家太太和娘姨哭哭啼啼,鄰居們都知道吳家的小囡被綁票了,但這種事情平頭老百姓確實幫不上什麼忙,樓上白先生自作聰明對梅英咬耳朵,說一定是湊不夠贖金才哭的,梅英平時趾高氣揚的,心腸倒是不壞,立刻取了一疊美鈔要送下去,白先生愕然,旋即豁然,女人不把錢看得那麼牢,對他來說不是壞事。

  二樓廂房,周家姆媽和男人悄悄商量事,樓下吳家出了這麼大事體,鄰居們都有表示,自家不做點什麼似乎說不過去,平日里,吳章兩家平素吃飯雞鴨魚肉不斷,男人又有本事,隱隱壓周家一頭,讓周家姆媽自慚形穢又不肯拉下臉巴結,只好保持禮貌的疏遠,此刻別人家遭了禍,她又高興不起來了,周阿大是做過賬房先生的,心思比女人還細膩,他低聲說吳先生是當警察的,要多少錢撈不來,就當是借他們的,周家姆媽一想是這個道理,好不容易有一次凌駕於吳家之上的機會,斷不能放棄,於是從私房錢里拿了二百塊錢送下去。

  阿貴嫂和田先生實在拿不出錢來,但也不能無動於衷裝不曉得,只能出謀劃策,表示同情,阿貴嫂還把躺在二層閣睡大覺的男人拖了出來,說有需要跑腿的事情,儘管讓阿鬼去做,他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阿鬼五十來歲,早年從蘇北鹽阜老家來上海灘闖蕩,除了一身傷病和一個老婆之外啥都沒落下,據說早年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後來夭折了,從此阿鬼一蹶不振,軟飯硬吃,阿貴嫂做髮網折錫箔賺的錢,都被他拿去喝酒賭錢了,這樣的人自然是派不上用場的。

  對於鄰居們的黃金美鈔和善意,吳太太一點都沒矯情,照單全收,她雙手抱拳,像個男人一樣拱手:「列位,在此謝過,有情後補,我現在要去一趟佘山,哪位能幫我找輛汽車。」

  市區前往佘山路途遙遠,沒有汽車不能成行,可汽車又不是黃包車隨叫隨到,二十九號的鄰居們有心無力,除了章太太,她靈機一動,想到丈夫供職的商行里正好有汽車,便跑去弄堂口洋貨店裡給章先生打電話,很快回來回復,汽車是有,也可以借,但是沒人會開。

  「我會!」趙殿元自告奮勇,他並沒有駕駛執照,是學修車的時候順便學的,偷偷上過路,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章太太給了他一個地址,趙殿元出門一路飛奔,黃包車加電車,來到章先生所在的火油公司,果然看到院內停著一輛汽車。

  這輛1934款的雪鐵龍Traction Avant駕駛座玻璃上有一個彈孔,座位上還有乾涸的血跡,趙殿元頓時明白了,車上死過人,怪不得沒人願意開,別人忌諱這,他可不怕,從章先生手裡拿了鑰匙,摸索了一番,終於吭哧吭哧把雪鐵龍開走了,一旁的章先生不禁捏了一把汗。

  從外灘到長樂里這一段路,足以讓趙殿元重新找回感覺,享受駕駛的樂趣,吳太太已經整裝待發,呢料盆帽,旗袍外罩呢子大衣,濃妝淡抹,艷光四射,知道的明白是去贖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去闊親戚家做客。

  吳太太上了車,趙殿元正準備啟動,楊蔻蔻一閃身也上來了。

  「別廢話,開車就好了。」楊蔻蔻說。

  趙殿元想到那五枚鋼鏢,一言不發開車了。

  佘山距此六十里,雖然海拔只有一百多米,卻是上海周邊第一高峰,趙殿元認識路,沿著愚園路向西再向南到虹橋機場,這一路都是柏油馬路,行人稀少,車輛更少,可以開足馬力疾馳,機場再往西南方向就是鄉下土路了,需要一邊問路一邊前行。

  趙殿元只當吳太太是給先生送贖金的,還不時安慰她,吳太太面色如常,只是點頭。

  車到松江縣境內,遍地農田河浜,遠遠地能看見佘山頂上的聖母大教堂和天文台,此時日頭已斜,殘陽夕照,砂石土路已到盡頭,走錯路了。

  ……

  吳伯鴻今年三十八歲,籍貫山東,年輕時在工部局警務處的武裝後備隊當巡捕,那是巡捕房裡最精銳的一支力量,用於鎮壓大規模的騷亂,吳伯鴻的教官威廉.費爾班教授華捕們他獨創的格鬥術,這種綜合了街頭鬥毆和日本空手道的玩意叫做Defendu ,效率很高,可惜吳伯鴻多年從事內勤工作,已經沒了當年的身手。

  他明白,巡捕房裡有綁匪的眼線,一舉一動都被人了如指掌,大張旗鼓只會害了兒子,只能單槍匹馬而來,他也是開車來的,一輛福特轎車孤零零停在佘山腳下,此刻伴隨他的只有腋下的一把警用馬牌擼子。

  松江縣的保安隊是派不上用場的,這場飛來橫禍只有拿命才能換命,對方想要錢,要命,都給他們,只要別傷害孩子。

  聖母大教堂的鐘聲響起,回蕩在佘山上下,晚彌撒的時間到了,吳伯鴻雖然不信教,但此刻聽到悠長的鐘聲,仰望雄偉的教堂,不禁心生虔誠,默默禱告。

  身後有金屬聲響起,是手槍開保險的動靜,一支冷硬的東西頂在吳伯鴻後背上,他連槍都沒來得及掏就被繳了械,一口麻袋套在頭上,吳伯鴻心知不妙,再想反抗已經來不及,一棍敲在頭上,當即昏迷。

  等他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身下搖搖晃晃,應該是在一條船上,努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兩個綁匪正在搜查自己帶來的提包,包里有錢,但只有五千多塊和一些金首飾,距離十萬遠遠不夠。

  「乃伊做忒。」綁匪對同伴說,是和城區口音有細微差別的松江口音。

  「放了我兒子。」吳伯鴻掙扎著喊道,他手腳被綁在一起,用的是捆豬法,越掙扎綁的越緊。

  綁匪挪過來, 盯著他的面孔,一本正經的說道:「吳先生,冤有頭債有主,回頭你到了閻王爺那裡別說我們兄弟的壞話,我們也是拿錢辦事,替人消災。」

  吳伯鴻見過撕票的案子,死狀甚慘,此刻他腦子一片空白,知道必死無疑了,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只是說放了我兒子,你們要講規矩。

  沒人和他再廢話,兩個綁匪竊竊私語商量著什麼,忽然一條舢板靠過來,有人說道:「今天撞大運了,吳家婆娘也來了,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倒也團圓。」

  吳伯鴻大驚,萬沒想到妻子竟然也來了,這個女人平時膽小怕事,怎麼這時候偏偏那麼大膽子,這下可好了,除了小兒子,一家三口全都死在這不知名的小河浜里,他悲從心來,欲哭無淚,只恨自己太草率。

  透過船篷的縫隙,吳伯鴻看到妻子端坐在舢板上,盛裝美顏,儀態萬方,手裡緊握著提包,沒被捆綁,大概是綁匪覺得女人沒必要綁起來吧。兩船靠幫,吳太太邁步上了大船,誰也沒注意到,這位城裡來的闊太太在晃動的甲板上步履極穩。

  吳太太說:「我帶了十兩黃金,五百美鈔,能借的都借來的,你們拿去吧,把我兒子放了。」說罷將提包丟在地上,咣當一聲,可見裡面裝的東西不少。

  綁匪撿起提包,從包里掏出金條和綠色的美鈔,興奮地笑起來,一個傢伙得意忘形,伸手去摸吳太太旗袍包裹下的豐臀,而妻子毫無反應,似乎還有些笑意,吳伯鴻看到這一幕,眼睛都要滴出血來,下面將要發生什麼,他能猜想出來,吳家三口,將會以最慘烈的方式死去,想到兩天前的晚上,自己還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妻子在織毛衣,兩個兒子在膝下玩耍,天倫之樂莫過於此,如果能回到那一刻該多好啊……

  忽然吳太太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右手從胸前拽出一支槍來,左手薅住輕薄自己的綁匪的頭髮往下拉,槍口頂在腦袋上開槍,頓時一個血葫蘆炸開,她不慌不忙,眼睛不眨一下,輪番點名,另三個綁匪瞬間倒地,吳太太丟下屍體,上前逐一補槍,槍槍打在腦殼正中,紅的白的濺滿了船篷和甲板。

  做完這些事情,吳太太進了船艙,撿起一把刀割斷吳伯鴻的綁繩。

  「你怎麼把他們都殺了?」吳伯鴻驚魂未定,此刻他來不及打聽妻子的底細,最先想到的是應該留一個活口問兒子的下落。

  「盜亦有道,他們壞了規矩,就得死。」吳太太面無表情道,「你大兒子已經救出來了,別挂念了……唉……廢物。」

  最後兩個字吳伯鴻沒聽清楚,好像是妻子在罵自己是廢物?

  殘陽如血,西風起,小河浜旁蘆花搖曳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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