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胭脂豹
妻子的從容不迫和兒子的安全脫身讓吳伯鴻恢復了一些精氣神,四條人命,一根手指,雙方已成不死不休的關係,如何善後是個大問題,若在往日,吳伯鴻必然是獨斷專行,不需要問計於女人,但此刻他不得不尊重太太的意見。
吳太太早有腹稿,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別找你巡捕房那些廢物同事,報官,報松江縣保安隊,讓他們來處置。」。
「妙啊。」吳伯鴻說,松江縣屬於江蘇省,和上海這邊的牽扯不大,送一個功勞給他們,還能規避仇家的報復。
「是挺妙的。」吳太太說著,腳下一踩,船隻晃動,吳伯鴻立足不穩,被太太一腳踹下船去,小河浜的水不深,但是冰冷刺骨,他撲騰了兩下站住了,水只到胸口,看著妻子伸出的手和掛著冷笑的臉,他剛想發作還是忍住了,抓住那隻手爬上甲板,衣服全濕了,鞋上全是爛泥,頭髮上還沾了幾根草莖,想拿掉,被吳太太制止。
太太所為,必有深意,吳伯鴻不敢造次,跟著太太上了舢板,划到岸邊,尋到福特車,吳伯鴻發動了幾次沒發動著,拿了曲軸下車去搖,好不容易把馬達搖起來,上了駕駛座,太太卻不上車,擺擺手說你去報官,如此這般部署一番,吳伯鴻聽了心服口服,駕車直奔松江縣城而去。
松江縣淪陷已久,但縣城只駐紮了一個班的日本兵,政務還是交給中國人負責,縣裡沒有警察署,只有一支保安隊,吳伯鴻找到保安隊,亮出上海警察的派司,稱自家老婆孩子都被綁了,自己也被拋進河裡,幸虧水性好掙扎著逃出生天,跑來報案,請求協助。
報警的是來自上海的警官,狼狽不堪,渾身濕透,滿腳污泥,頭上還掛著草莖,松江縣保安隊不敢怠慢,隊長立刻召集人馬,五六十號保安隊扛著步槍,打著手電筒,連夜出征,尋到吳伯鴻說的小河浜處,只見水中央停著兩艘小船,黑燈瞎火,不見人影,保安隊員們拉動槍栓,大呼小叫,片刻后,船上傳來女人的呼救聲。
保安隊在附近尋到一條舢板,幾個膽大的帶著駁殼槍小心翼翼劃過去,冬夜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血腥味,電筒照耀下,船板上血跡斑斑,屍體橫卧,還不止一具,上了船搜索,頃刻就傳來喊聲:「隊長,船上花票一張,童子票一張。」
花票就是女人,童子票就是孩童,這是綁匪的術語,保安隊也沿用的,把大船拖到岸邊,保安隊員們涌過來看熱鬧,船艙里躺著一個女人,旗袍都撕破了,身上有血跡,旁邊綁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兩人都臉色慘白,呆若木雞,吳伯鴻沒見到兒子還綳得住,一見兒子,頓時失控,撲上去一家三口嚎啕大哭。
保安隊長嘆一口氣,心道這才真叫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女人分明是被綁匪糟蹋了的。
吳太太抽抽搭搭說,綁匪之間內訌,匪首打死了其他人,帶著錢逃之夭夭,這謊話說的嘴順,配上楚楚可憐的表情,讓吳伯鴻瞠目結舌,暗暗后怕,這女人在自己身邊演了十年的戲,可自己竟然絲毫沒有發現過端倪。
匪首既已逃遁,保安隊便收兵回營,吳家三口也去縣城休息一晚,吳伯鴻請了一桌酒菜答謝保安隊眾弟兄,席間從懷裡摸出兩枚小黃魚塞過去,保安隊長喝的醉醺醺的,笑納了小黃魚,和吳伯鴻稱兄道弟,儼然已成莫逆。
第二天一早,吳伯鴻借用縣政府的電話給上海打了兩個長途電話,一個打給巡捕房報平安,一個打給報館,讓他們派記者來報道綁架案。
中午時分,滬上幾家報館的記者來到松江縣,拍攝照片,採訪相關人員,這案子已經改頭換面,變成松江縣保安隊偵破的大案,匪徒團伙內訌駁火,四人全死,事主毫髮無傷,血淋淋的照片,極富戲劇色彩的結局,記者們消耗了許多膠捲,心滿意足的去了。
下午,吳伯鴻一家駕車離開松江返滬,吳伯鴻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可是看看後視鏡中的太太毫無傾吐的意圖,又把話憋了回去。
劉素珍望著車窗外的交錯縱橫的小河浜,嘴角再次浮起冷酷的微笑,幾個蟊賊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真真是活的不耐煩了,要論綁票,她胭脂豹可是這行的姑奶奶,凡事都瞞不住行家,她搭眼一看地形地勢就知道肉票藏在何處,佘山上是教堂,斷不會窩藏肉票,村落也不安全,但此處水網密集,河汊蘆葦盪極多,江南百姓多以小船代步,如果是自己做這個案子,一定把肉票藏在船上。
佘山周邊那麼多,河浜千百條,一條條的去找怎麼來得及,劉素珍有法子,她打扮的如此招搖,就是引蛇出洞,這般風流人物在鄉下一旦出現,便會立刻引起注意,劉素珍本就是水匪出身,誰是良民誰是匪一個眼神就能辨別出來。
菩薩保佑,一切順利的如同神助,劉素珍先是遇到了負責看管肉票的綁匪,還見到了大兒子,簡單交涉后,這個笨賊居然把肉票丟給同夥照管,興沖沖帶著劉素珍去找老大報喜了,肉票是被緊隨其後的趙殿元和楊蔻蔻救下的,過程有驚無險,沒費什麼周折,趙殿元只是將綁匪捆了起來,他不敢殺人,也沒必要殺,沒過多久,遠處槍聲響起,很快劉素珍撐著舢板過來,輕描淡寫說事情已經解決,多謝二位,先回去吧,明天咱們再見,然後帶著兒子和綁匪去了。
至於最後一個綁匪的下落,只有劉素珍知道,此時斷不能有婦人之仁,除惡務盡,她在殺那個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少年綁匪時用的是刀,在脖子上抹一下就完事,比殺雞還利索。她還將綁匪中最年長的一個拋下河去,製造出匪首潛逃的假象來,然後撕破衣服,將兒子和自己用繩子纏上,她清楚保安隊的素質,不會在意細節,也不會審訊兒童,到時候自己說什麼就是什麼,沒人會懷疑一位可憐的母親的供詞,簡直天衣無縫。
劉素珍收回目光,嘆了口氣,身畔兒子還在熟睡,這幾天孩子受驚了,右手的中指也被剁掉,若非如此,劉素珍也不會痛下殺手。
「要不搬家吧。」吳伯鴻說。
「搬了就能一了百了?」吳太太反問。
是啊,上海就這麼大,搬到哪裡都逃不掉,想斷絕後患,就得斬草除根。
傍晚時分,吳家三口終於回到長樂里,二十九號歡騰了,就差敲鑼打鼓慶祝,吳伯鴻謝了這個謝那個,將黃金鈔票原封不動的奉還,好說說了一籮筐,周家姆媽最後悔,早知道還的這麼快,不妨多借一些,讓人情欠的更多些了。
今夜註定有很多人難以入眠,二十九號客堂間,吳伯鴻兩口子並排躺在床上,枕頭下面都壓著上膛的手槍,既然已經露了相,也就沒必要再隱瞞,也沒必要大張旗鼓的顯擺,劉素珍只說自己以前江湖上人稱胭脂豹,就側過身子睡了。
吳伯鴻在腦海中搜索著胭脂豹這個名字,輾轉反側,終於從記憶深處找出些許片段,許多年前他去蘇州押解犯人的時候看到過布告上的名字,胭脂豹,太湖水匪頭目,殺人如麻,年輕貌美,賞格高達三千大洋。後來政府動用汽艇和飛機清剿,水匪便銷聲匿跡,沒想到這隻胭脂豹竟然睡到了自己身邊,還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細細想來,吳伯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閣樓上,趙殿元忍不住和隔了一道硬紙牆的楊蔻蔻探討吳太太的秘密,這個女人所表現出的冷靜和幹練,絕不像是尋常家庭主婦,那幾聲槍響,他懷疑是吳太太發出的,一介女流,手中有了槍就能喋血五步,趙殿元想到在訂貨流程中的那支即將屬於自己的手槍,忍不住心潮澎湃。
「誰身上沒點秘密啊。」楊蔻蔻在隔壁咕噥了一句,打了個哈欠。
窗外傳來叫賣聲,走街串巷的小販又來了,楊蔻蔻來了精神:「要不叫兩碗湯圓吃吃?」
小販在樓下煮著芝麻餡的湯圓,趙殿元和楊蔻蔻站在各自半邊老虎窗旁,不約而同的遙望東側的潘家花園,院子里有人牽著狼狗巡邏,厚重的窗帘遮住燈光,建築比以前黯淡了許多。
瘸阿寶居無定所,有時候他就住在潘家花園裡,為潘克複充當值夜班的保鏢,不過今天他不值夜班,和兩個兄弟在天樂賭場打麻將,手上摸著麻將牌,腦子裡卻想著佘山的事情,張羅一樁大買賣可不容易,這種事情必須用信得過的自己人,他讓四喜在松江鄉下找了幾個同夥,綁人的事情他親自做,但是關押肉票和對付姓吳的就交給兄弟們了,本來想著抓到吳伯鴻,親自去宰了他,沒想到事情發展超乎預料,根據報界朋友透露,事主交了贖金,綁匪內訌起了衝突,匪首殺死同夥逃之夭夭,他甚至看到了屍體的照片,四具屍體腦袋中彈,死狀甚慘,其中唯獨沒有四喜,難不成四喜真的殺了同夥跑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瘸阿寶搖頭不已,只恨自己瞎了眼。
今天手氣爛透了,瘸阿寶連輸幾把,心煩意亂,把牌一推不玩了,靠在一旁抽煙,一個朋友湊過來,朝一個方向努努嘴,瘸阿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牌桌上一個女人正喜笑顏開,面前贏了一大堆籌碼,她身後的男人也是眉飛色舞,喜形於色。
「殺豬盤,後面那個赤佬在做局。」朋友嘀咕道,瘸阿寶認識那個拆白黨,好像姓白,他心裡立刻有了一個黑吃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