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魔窟
曹先生哈哈大笑,拍拍趙殿元的肩膀:「小夥子,勇氣可嘉,不過七十六號可不是咱們想進就能進的,拿著誰寫的信都不行,我和你逗悶子呢。」
趙殿元說:「那您說的這個朋友,到底好使不?」
曹先生說:「好使是好使,只是……唉,說太複雜你也不懂,死馬當作活馬醫吧,我現在就寫一封信給你,你拿去找她,不過光憑一封信是不能完全解決問題的,必須出點血,你懂的。」
趙殿元當然懂的這些道理,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就算上面打了招呼,該給下面人的打點一分也不能少,總之只要被惦記上,不死也得褪層皮,別說韓贊臣這樣的小老闆了,就是鹽業銀行的張伯駒又如何,到最後還不是花了四十萬才把人贖出來,那還是周佛海打過招呼的呢。
「這個都懂。」趙殿元點頭道。
曹宇飛在閱覽室里找了一張信箋,摸出鋼筆,慢條斯理擰開筆帽,想了想,下筆如飛,片刻寫好,收進信封,不封口,只在信封上寫「關露女士親啟」,然後交給趙殿元。
「你拿著這個去女聲雜誌社,交給關小姐,她會幫你處理的。」曹宇飛說罷,回身從角落裡提了一口皮箱出來,戴上禮帽:「本來我應該親自幫你跑一趟的,很不巧有急事要出一趟遠門,這件事就只能你自己辦了。」
趙殿元說曹先生您去哪兒,我送送您。
「我去北站,回一趟老家。」曹宇飛笑著說,提到老家,他似乎特別開心。
趙殿元跑出門外,叫了一輛黃包車,談好去火車站的價格,但是當曹宇飛出來,那拉車的就笑了:「這不是曹先生么,自己人自己人。」
送別了曹先生,趙殿元捏了捏手裡的信,覺得應該先和韓夫人溝通一下才好,回到鑫鑫造紙廠,一堆人還在這邊一籌莫展,聽趙殿元說了最新進展,韓家的親朋們都表示不太相信,一個小電工還能有這通天的本事,尤其是那位認識潘克複的朋友,甚至有些氣急敗壞:「潘家花園我都跑了好幾趟了,潘先生都答應了,五萬塊接下廠子,幫我們把人撈出來,現在再找別人,那可是大忌。」
趙殿元忍了忍,說:「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啊。」
韓夫人是個有主見的,她拉著女兒的手站起來說:「小趙,我同你一道去。」
趙殿元也不含糊,出門叫黃包車,帶著韓夫人和小姐,撇下眾人徑直去了,路上韓夫人感慨道:「贊臣結交的這些朋友,關鍵時候沒一個頂用的。」後半句她沒說出口,趙殿元只是廠里的電工,卻如此賣力,和那些所謂的朋友比起來就更顯人品了。
來到女聲雜誌社,門房通稟,裡面傳話出來,說關小姐不在社裡,問去哪裡了,說大概是去愚園路1136弄訪友了。
三人復又折往滬西愚園路,先坐電車,再轉黃包車,路上小女孩瞪著烏黑閃亮的大眼睛問韓夫人:「姆媽,阿拉是去救爸爸么?」
韓夫人安慰道:「是的,阿叔帶我們去救爸爸,小玲有沒有謝謝阿叔。」
韓家小妹鄭重其事的對趙殿元鞠躬:「謝謝儂。」
趙殿元回了一禮,心裡熱乎乎的,上次搭救章先生,上上次搭救吳先生被綁的兒子,他都沒怎麼使上力氣,只跟著跑腿了,心中的英雄夢被勾起來卻一直沒圓夢,這回估計要來真格的了。
愚園路1136弄是一個狹長的里弄,只有一個開在愚園路上的進出口,大門口有拒馬和衛兵,根本就沒有老百姓進出,遙望裡面,儘是些樹蔭掩映下的小洋樓,這不像是民居里弄,倒像是官邸,韓夫人哪敢上前,怯生生躲在後面,趙殿元拿著信走過去,被衛兵喝止,問他找誰。
「我是來送信的,找關小姐。」趙殿元呈上信件作為證明,可是一封信又能有什麼用場呢,年輕的衛兵根本不認,說這裡根本沒有姓關的,說著就要拿槍托來驅趕趙殿元。
崗亭里有個上年紀的老兵說道:「莫不是李主任家裡的常客,好像是姓關,這會兒人不在這邊,你去七十六號打聽一下吧。」
趙殿元謝了老兵,匆匆折回,對韓夫人說關小姐不在這邊,咱們去七十六號問問。
韓夫人立刻打起退堂鼓,七十六號可是上海灘人盡皆知的魔窟,光是聽到名字就讓人不寒而慄了,她雖然想救丈夫,但畢竟是個婦道人家,還拖著個孩子,讓她去和魔鬼打交道,太難為人了。
而韓小妹直接就嚇哭了,韓夫人哄孩子的手段也是比較特殊,她嚇唬女兒道:「別哭了,再哭吳四寶來抓儂了!」
吳四寶這個名字還真管用,韓小妹立刻止住了哭聲,撇著嘴只敢掉眼淚,韓夫人看了心疼,自己倒哭起來了,母女倆抱成一團哭個不停,趙殿元看了心酸,他忽然想起曹先生的話,七十六號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可是把信放在門房,萬一他們搞丟了或者忘記了怎麼辦,曹先生回老家去了,不能再重寫一封,看樣子只能苦守呢,一定要等到關小姐,把信親手交給她。
極司菲爾路距離愚園路不遠,趙殿元攔了一輛黃包車,剛說了地址,車夫就拒載了,借口還有事兒一溜煙跑了,三人只能步行前往,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七十六號的大門,這地方連行人都罕見,氣溫也似乎比別的地方低了幾度。
韓夫人母女哪敢靠近傳說中的魔窟,只能在一百米外遠遠站著,看趙殿元去交涉。
趙殿元心裡也在打鼓,這地方可不同於巡捕房,這裡的人也比瘸阿寶更壞更狠,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惹麻煩,他努力控制住雙腿不要發抖,偷偷清了清嗓子,生怕到跟前發不出聲音。
七十六號佔地極廣,警衛森嚴,高牆上栽著玻璃碴子,拉著電網,四角有瞭望塔,上有士兵時不時用望遠鏡觀察情況,大門口更是嚴密防守,中式門樓,大鐵門,兩邊門房用鋼筋水泥加固過,窗口裡竟然露出機關槍黑洞洞的槍口。
趙殿元感覺到心跳在加快,口乾舌燥,他一再告訴自己,我只是來送信的,我只是來送信的,硬生生驅動雙腿走過去,距離大門還有一段距離,門樓上出現一個人,用步槍瞄準他,門房裡出來兩個特務,便衣打扮,背著駁殼槍,牽著黑背狼犬,喝令他站住。
「送……送信的。」趙殿元戰戰兢兢舉起手中的信封。
兩個特務走過來,一個人搶過他手裡的信,另一個人牽著狼犬圍著他轉悠,狼犬呲著白牙,瞪著紅眼,躍躍欲試想往上撲,鐵鏈子綳的筆直,聽說七十六號都拿人肉喂狗,這狼犬怕是吃慣了人的。
趙殿元汗都下來了,不敢動彈,特務搜了他的身,問他:「誰讓你送的信?」
「一位先生,我就是個送信的,我啥都不知道。」趙殿元說,他很機智,知道這種時候說的越多越容易出岔子。
「滾吧。」特務對他失去了興趣。
「信……」趙殿元說。
特務瞪起眼睛:「你走不走?」
趙殿元說:「我得把信親手交給關小姐。」
特務怒了:「讓你滾聽見么!」
趙殿元硬著頭皮說:「那把信還我。」
特務不再和他廢話,掏槍指著他的腦袋:「給我蹲下!」
趙殿元慢慢蹲下,心說糟了糟了,把自己送進去不說,還耽誤了搭救韓老闆的事兒。
韓夫人母女在遠處看到這一幕,比趙殿元還驚恐。
這時一輛黑色大轎車駛來,特務們看到牌照急忙敬禮,開大門,汽車後窗打開,一張寬大而油膩的面孔露出來問道:「啥事體?」
特務回答:「回大隊長,有個人來送信,沒有通行證還非要闖進來。」
趙殿元聽了氣惱,我只是想要回信件而已,啥時候說非要闖進去啊。
車裡的人說:「拉進去問問清爽,斃了。」
這就要槍斃?!魔窟果然名不虛傳,動輒草菅人命,趙殿元一股邪火竄上來,猛然站起大喝一聲:「憑什麼!」
他身量高,蹲在不顯,站起來人高馬大的,車裡那張肥胖面孔眯了眯眼睛,制止特務按住趙殿元的動作,問他:「小赤佬,儂港,憑什麼不能?」
反正橫豎都是死,趙殿元那點畏懼反而煙消雲散,他坦然道:「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何況我只是一個送信跑腿的良民,這位大哥扣了我的信,並不說幫我轉交,我討回信天經地義,我答應別人把信送到,就得做到,言而有信,哪裡有錯,如果送信的要槍斃,那餐館送飯的要不要槍斃,郵差要不要槍斃,從門口經過的人要不要槍斃?」
肥胖面孔樂了:「小赤佬,儂膽子不小,做什麼事體的?」
趙殿元說:「我在工廠做電工。」
「電工,裝電燈膽的那種?」
「別的也做,能修理電器,會燒風焊,有時候還拉車,時局艱難,小老百姓混口飯吃而已。」趙殿元對答如流。
肥胖面孔對守門特務說:「把伊帶到里廂來。」說罷升起車窗,汽車駛入七十六號,趙殿元隱約能猜到這個人是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到臨頭他反而一點都不怕了,一股奇怪的力量頂著他,居然還一把將特務手裡的信奪了回來,然後昂首挺胸,走進了七十六號。
遠處韓夫人母女都嚇傻了,退的更遠,等著趙殿元出來。
趙殿元終於進了傳說中的魔窟,這個大院子當真不小,空地很多,樹木參天,但建築物卻只有幾棟,遠遠的看到有幾個人在挖坑,旁邊擺著兩具蓋著白布的屍體,想必是被刑訊至死的犯人吧,七十六號的人也是不講究,都懶得出去埋人,直接埋在自家院子里,天曉得這偌大的院子,底下埋了多少冤魂。
特務把趙殿元帶到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沒人招呼他,更沒有奉茶, 四周很安靜,隱隱能聽到狼犬的狂吠和拷打犯人的慘叫,但是仔細聽又若有若無,也許是幻覺,也許是風帶來的聲音吧。
突然間,一群便衣衝進來,不由分說將趙殿元拖走,一通拳打腳踢后,一把鐵杴丟在他面前。
「自己刨個坑。」一個冷冷的聲音說。
在槍口的威逼下,趙殿元拿起了鐵杴,在草坪上挖了一個一米八長的淺坑,更好夠自己躺進去的,此時此刻,他竟然絲毫懼意都沒有,因為對方沒有必要沒有理由把自己帶進來弄死,這麼干肯定是有深意的。
「進去,跪下,閉上眼。」冷冷的聲音繼續說。
趙殿元跳進坑裡,不跪,昂然對視,指著自己的眉心:「朝這兒打,拜託手別抖,給爺來個利索的。」
他如此光棍,如此豪橫,拿著駁殼槍的特務反而無所適從了。
「哈哈哈哈哈~」隨著一陣豪爽的大笑聲,剛才汽車裡那張肥胖面孔又出現了,他身量足有一米七八,在上海人中算是極高的了,體重起碼二百斤,魁梧如山,煞氣逼人,一襲寬大的風衣,隱約露出藏在裡面的槍柄。
「小朋友,好膽氣,阿拉就欣賞這樣的後生晚輩。」肥胖面孔伸出手,將趙殿元從坑裡拉出來,「儂認識阿拉么?」
趙殿元眯了眯眼,說:「沒見過,但是能猜出來,尊駕就是大名鼎鼎的吳雲甫。」
肥胖面孔更加開心了,他就是七十六號的警衛大隊長,傳說中能治小兒夜啼的殺人魔王吳四寶,吳四寶出身低微,名字一聽就是社會底層,所以請人取了個體面的名字叫吳雲甫,趙殿元稱呼他的這個名字,更顯得這小伙不但有膽量,且不是那種一根筋的愣頭青。
吳四寶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才。
「小老弟,儂港,會燒風焊?氣割會不會?」吳四寶問道。
「會。」趙殿元說。
吳四寶打了個響指,有人用平車推過來一堆東西,氧氣瓶,電石氣瓶,黑紅色的橡膠管兩根,連著一把黃銅質地的噴火炬。
「儂不是說會氣割么,表演一下。」吳四寶指著一大塊鐵坨子說,「割開。」
趙殿元手一攤:「幹不了。」
「那就是拿阿拉尋開心咯?」吳四寶瞬間收起笑意,殺氣瀰漫,他的手下乾脆掏出槍來上膛,趙殿元剛才挖的坑,恐怕現在就要派上用場了。
「這是焊槍,不是割槍,么子不對,不能用的。」趙殿元不慌不忙解釋道,「焊槍後面兩根銅管,前面就一根,割槍是前後都是兩根,不能搞混了,再說了,這一坨是鑄鐵吧,再好的割槍也不行,氣割只能割鐵板,低碳鋼板。」
吳四寶再次暢快大笑,對左右道:「阿拉就港嘛,格小老弟是做大事體的材料,有膽氣的人,這裡最不缺,有技術的人,世面上也不缺,可是既有技術,又有膽量的人,全上海灘也找不出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