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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儂不信可以一槍崩了我

  滬西第六警察分駐所,瘸阿寶所長清點著鈔票,數了兩遍抬頭問道:「哪能噶少?」

  來交房租的是蘇州娘子,孫叔寶不願意再看到瘸阿寶這張面孔,就讓自家媳婦來搗糨糊。此刻她將早已預備好的說辭抖出來,一陣叫苦不迭,說自家鄰里關係好,拉不下臉連漲房租,有些住戶孤兒寡母的,拖欠是常事,可總不能就把人家趕出去睡馬路吧,房客里還有干特務的,經常不交房租,自己也沒辦法,總之困難重重,每個月他也就能收上來四五百,說好的一半,不就是二百五。

  當初三老四少當面講好的,二十九號的房租歸孫家收,收上來分瘸阿寶一半,因為進行的太順利,瘸阿寶就忘了計較房租的具體數目,一時大意,留給孫家可以操作的空間。

  長樂里的房租行情是公開的,像二十九號這樣一棟雙開間兩層樓的房子,客堂間廂房灶披間亭子間閣樓曬台全部租出去,差不多有八百收入,分出一半來至少也得四百塊,可是蘇州娘子交上來的房租卻只有二百五十幾塊,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了。

  「儂不相信的話,乾脆派個人替阿拉去收房租好了。」蘇州娘子見瘸阿寶臉上陰晴不定,索性拋出殺手鐧來。

  瘸阿寶很想將這二百五十塊鈔票摔到蘇州娘子臉上,然後將伊暴打一頓出出氣,但是轉念一想,好歹已經是做所長的人了,凡事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性而為,如果連這種小事體都要靠動武解決的話,這個所長就當不長了。

  「好額,吾幫儂收。」瘸阿寶接了這個招,當真派了兩個警察去二十九號宣布漲房租,並且提前預收下個月的房租。

  兩個警察跟著蘇州娘子回到二十九號,收房租那是那麼容易的事體,靠制服和手槍也不能把人唬住,這年頭連最底層的老百姓都學刁滑了,有的是辦法和你搗糨糊,就算是警察也奈何不得,難不成為了這麼一點事就把人拘回來么,難道警察所里犯人不用管飯的么 ,所以你搗糨糊,我也搗糨糊,兩個警察抽了孫叔寶幾根香煙就回來交差了,他們糊弄所長,又有一套完備的說辭,搞得瘸阿寶一點脾氣都沒有。

  所長不是那麼好當的,要管著轄區上千戶的人口戶籍、治安、巡邏、宵禁、防火,每天公務繁雜,哪有閑空去盯著一處房子收租子,瘸阿寶純屬沐猴而冠,讓他帶幾個狗腿子執行具體簡單的事務可以,讓他管理這麼複雜的業務,他根本處理不來,但是他懂得一個道理,任何滅自己威風的事情都必須嚴厲打擊,不然這個所長就當的不穩。

  次日一早,瘸阿寶坐鎮長樂裡外的升記米鋪,拿著藤條親自監督老百姓排隊軋戶口米。

  糧食愈來愈緊缺,當局把戶口米的政策進一步收緊,以前拿戶口簿就能買一家人的大米額度,現在發放新的購米卡,按戶口發放,每人一張,限額每星期購買白米一升,碎米半升,這也只是名義上的額度,實際上米店根本沒有足夠的米,即便有也要盡量剋扣下來,放到黑市上去賺取高價,所以每到買米的日子,頭天夜裡就有人帶著小板凳去米鋪門口排隊,大家還自發的編了序號,用粉筆寫在衣服上,可是這一切到了白天都形同虛設,因為總有一批人硬擠進前排隊伍,等他們搶購完,後面的人就啥也買不到了,只好回家餓肚皮。

  為了制止這種亂象,上面會安排警察維持秩序,可是警察和那幫人分明就是一夥的,搶購來的米他們並不拿回家吃,而是加價賣給那些買不到米的人,以此牟利。

  升記米鋪門口,掛著一塊寫著「明日本店售米」的牌子,店員從裡面下了門板,摘下牌子,等待著的人群騷動起來,紛紛拎著板凳站起來,按照編好的序號排起隊來,大家都是附近的街坊,買米總見面,彼此已經有了默契,代表二十九號來排隊的是周家姆媽和謝招娣,她倆一個排前半夜,一個排後半夜,守著代表其他人的一張張小板凳,等到早晨,蘇州娘子阿貴嫂楊蔻蔻等人來的時候,直接插入隊列就行了。

  如同往日那般,搶米的人又來了,七八個青皮混混慢悠悠踱了過來,看到附近有警察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家人,他們瞅准人群中誰最好欺負就往那裡插隊,一般挑選的都是老弱病殘孕,這回他們選中的是阿貴嫂,挺著大肚子不方便嘛,可阿貴嫂並不是個可揉捏的面人,她對待鄰里們和善,對外面這些流氓地痞一點都不客氣,再說周圍還有二十九號的姐妹們呢,這年月,把女人磨鍊得和男人沒什麼區別,大家團結一心,我前胸貼你後背,雙手緊緊攬著前面的人,一條人鏈緊密相連,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搶米的青皮們見無機可乘,正在悻悻然,忽見警察所長瘸阿寶揮舞著藤條撲過來,嚇得他們正要護著腦袋求饒,瘸阿寶的藤條卻揮向了買米的隊伍,打在阿貴嫂身上。

  藤條打人很疼,一抽就是一道血痕,阿貴嫂氣不過,嚷嚷說憑什麼打我,插隊是伊拉。

  瘸阿寶是故意挑人來下手的,打的就是二十九號的住戶,他嫌藤條打人威懾力不夠,索性一把將阿貴嫂手裡拿著的兩張購米卡搶過來,阿貴嫂頓時眼睛都紅了,兩張購米卡是她和阿貴的口糧啊,如果被撕了就只能多花三四成的銅鈿去買黑市米,一時間她滿腦子都是大米,竟然撲過去硬搶。

  這個舉動徹底觸怒了瘸阿寶,他丟了藤條,將阿貴嫂踢翻在地,三兩下將購米卡撕得粉碎,還不解氣,繼續抬腳猛踹,他穿的是一雙從日本人那裡搞來的棕色馬靴,鐵頭鐵掌,走起路來咔咔響,踢人也格外疼,阿貴嫂一個孕婦哪裡扛得住如此兇猛的打毆打,鄰居們見狀也不買米了,衝過來救人,這群發瘋般的女人竟把瘸阿寶嚇了一跳,後退了半步定了定神,手按在槍套上。

  「把這幫人的購米卡統統沒收了!」瘸阿寶一聲令下,警察們照辦不誤,將二十九號眾女人手中的購米卡全都搶了過來,交到瘸阿寶手上。

  瘸阿寶一張張看著卡片,他不認字,只勉強認識阿拉伯數字,確認這些屬於是長樂里二十九號后,獰笑一聲,一張張的當眾撕毀,這就叫示眾,這就叫立威,雖然不是殺人,可奪人口糧比殺人也差不到哪裡去。

  女人們或哭泣或求饒,或破口大罵,只有謝招娣咬著嘴唇不說話,因為她認出這個細長脖子的警察頭目就是自己的仇人。

  瘸阿寶看到了謝招娣的購米卡,覺得照片上的人有些眼熟,繼而在人群中找到了這張購米卡的主人,不禁啞然失笑:「老子找了儂好久,原來躲到格里廂來了。」

  謝招娣被瘸阿寶帶走了,準確地說是綁走的,晚上瘸阿寶滿身酒氣的回到住處,進了內室,解開謝招娣的綁繩就要扒衣服,自然遇到堅決地抵抗,臉都被抓了幾道血口子。

  瘸阿寶一怒之下拔出了手槍,謝招娣毫無懼色,閉上眼睛慷慨赴死。

  「冊那!」瘸阿寶反倒不捨得殺了,再次撲上去一通撕打,終於將謝招娣的衣服撕開,卻看到讓他迷惑不解的一幕,這個小娘皮的肚皮怎麼大了,他努力轉動被酒精燃燒著的大腦,想了半天才明白,這肚皮里裝著的是自己的種。

  這下瘸阿寶躊躇起來,他簡單的腦子處理不來這麼複雜的事情,只好先把謝招娣關在屋裡,出門召集剛散局的狐朋狗友們商量。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瘸阿寶的朋友們也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渣滓,他們的知識不是來自父母師長,而是來自戲曲、連環畫、以及社會的毒打,肚皮里沒什麼墨水,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種話也能說得出來,總之這是寶哥的種,必須留,女人嘛,肯定配不上寶哥,當個通房大丫鬟得了,大男人身邊總得有個端茶送水,知冷知熱的人不是?

  瘸阿寶深以為然,又喝了一壺老酒,晃晃悠悠回來,這次沒動手打人,反而坐下來講起了道理,他對謝招娣說,儂肚皮里是我的種,我就會照顧儂一輩子,如果不信,儂可以一槍打死我。

  說著,瘸阿寶從槍套里拽出一把馬牌擼子來,先把彈匣退掉,才塞到謝招娣手裡,做這個小動作的時候他絲毫不臉紅,他覺得謝招娣是個小女孩,根本看不懂自己在做什麼。

  謝招娣年紀小不假,可一點都不傻,瘸阿寶的無恥套路她根本不接招,隨手就把空槍給扔到一旁。

  瘸阿寶自以為這個女人捨不得殺自己,女人嘛,活著不就是為了嫁漢吃飯,他嘻嘻一笑,將擼子裝回槍套,扣上按扣,苦口婆心勸道:「以後跟了我,保管你吃香喝辣,頓頓大米白飯,諾,這些鈔票儂拿去用。」

  一堆中儲券灑在謝招娣面前,瘸阿寶晃晃悠悠到桌旁,抓起茶壺牛飲了幾口,靴子都沒脫,一頭栽倒在床上,不久鼾聲大起。

  ……

  阿貴嫂肚裡的孩子還是沒保住,她被瘸阿寶打了一頓動了胎氣,抬回家沒多久就早產下一個男嬰,老話說七活八不活,這個足八月的嬰兒終於沒熬過去,當晚就夭折了,萬幸的是阿貴嫂身子骨結實,不然就是一屍兩命。

  二十九號的鄰里們都曉得,阿貴兩口子活的就是孩子,沒這個孩子,阿貴不會浪子回頭,沒這個孩子,阿貴嫂眼裡不會有光,現在心心念念的孩子沒了,阿貴兩口子就沒了指望,尤其阿貴嫂,怕是要尋短見的。

  果不其然,等阿貴嫂從昏迷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孩子,誰也不敢把個死嬰抱給她,阿貴嫂猜到了什麼,掙扎著想起身,被大家死死按住,於是歇斯底里起來,還是楊蔻蔻請來的醫生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才安靜下來。

  醫生說,病人元氣大傷,傷心過度,要加強營養,滋補身子,不然氣血兩虧,容易落下病根。

  大家默然,連購米卡都沒了,上哪兒去加強營養。

  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死嬰,還是楊蔻蔻去找了一個鞋盒子裝起來,小小的嬰兒如同睡著了一般,靜靜躺在盒子里,楊蔻蔻想到自己肚裡的小生命,不禁肝腸寸斷,淚如雨下。

  等阿貴拉完黃包車回家,一切都晚了,他夢寐以求的傳宗接代人躺在一個薄薄的紙殼鞋盒子里,等待見上父親的第一面和最後一面。

  阿貴什麼都沒說,更沒哭,他端了鞋盒子出去,趙殿元怕他想不開去找瘸阿寶拚命,就跟在了後面,可阿貴沒往警察分駐所方向走,他很認真地對趙殿元說:「我得找個風水好的地方葬了他,下輩子也好托生個好人家。」

  最終阿貴把地方選在三角地公園,上海寸土寸金,只有公園才有空地可以埋人,他沒有鐵杴,索性用手挖土,在一棵樹下挖了很久,手指都見血了也不停下。

  趙殿元看了心疼,說阿貴哥可以了,夠用了。

  阿貴說:「不夠,萬一有野貓野狗來把我兒子扒出來糟蹋了哪能辦。」

  趙殿元就幫他一起挖,兩個大男人挖出一個大坑來,終於將鞋盒子葬在裡面,壓上土,踩實在,小小的鞋盒子所佔的空間很小,樹下只是有挖過新土的痕迹,沒有隆起的土堆。

  阿貴掏出煙來,他買不起整盒的紙煙,每次都是零沽幾支散煙來過癮,點燃一支煙插在墳前,再點兩支煙,和趙殿元一人一支,坐在地上抽。

  「小趙,你說人活著圖個啥?」阿貴,一個拉黃包車的苦力,一個大老粗的中年男人幽幽地發問。

  趙殿元答不出。

  「活著太累了,太難了」阿貴說。

  下雨了,夜雨綿綿,滴在他臉上,不曉得是雨還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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