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丁潤生坐在二十九號曬台間的床上已經一個鐘頭,被烈日照射了一整天的屋頂儲存的熱量在傍晚釋放出來,室內悶熱如蒸籠,汗如漿出,但他卻很享受待在這裡所帶來的心安理得。
五年前,戰爭剛開始的時候,丁潤生還是鐘錶店的學徒工,他十三歲跟著姑父從漢口來上海闖世界,姑父姑母和表妹一家人在大世界門口被鬼子飛機丟下的炸彈炸死,失去親人的丁潤生憤然參加了淞滬別動總隊,作為正規軍的補充力量參加了戰爭,自始至終,他連敵兵的影子都沒見著過,只看到屍山血海,兵敗之後,丁潤生和幾個戰友帶著手槍逃進租界,一次機緣巧合下,他被軍統招募,成為潛伏特工,隨時切換身份,沒任務就是飯館跑堂,有任務就是鐵血殺手。
每次幹完臟活,回到二十九號曬台狹小逼仄的房間內,聽著隔牆傳來的家長里短,丁潤生就會有一種特殊的安全感,這是他的安樂窩,他的小堡壘,他的秘密後花園。
最後一次任務是刺殺潘克複,這個活兒是別的組沒完成之後轉過來的,目標就住在長樂里,所以交給丁潤生完成,按照計劃,事成之後他要撤離此處,另尋新的落腳點,萬沒想到,那枚日本手榴彈出了岔子導致事敗,丁潤生負傷被俘,在七十六號受盡刑訊逼供,起初他很硬氣,但求一死,但是當他的軍統上級出現在刑訊室時,丁潤生的信念就崩塌了。
七十六號充斥著變節人員,就連兩位首腦人物丁默邨和李士群都是前中統特工出身,所以丁潤生想開了之後也沒太多的心理負擔,他被劃到潘達的第四處聽用,沒有老長官照應,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支流浪狗,每日為了一點點殘羹剩飯和別的狗明爭暗鬥,大打出手。
汪政府從上到下都在狗咬狗,高層內鬥,中層內鬥,七十六號裡面丁默邨和李士群也在斗,丁潤生的死對頭則是瘸阿寶,肩膀上那一槍的仇,丁潤生永遠不會忘,警察所長位置花落別家,更加深了仇怨,就是在潘克複府上做門客,瘸阿寶也一直壓他一頭。
特務是分等級的,最低級的只能住在七十六號毗連的華村弄堂里的宿舍,二十四小時待命,混的好點的就有了私人時間,比如當初的瘸阿寶和現在的丁潤生,晚上出去打牌徹夜不歸也沒人問,住在別人公館里兼職做保鏢掙兩份錢,再往上就是瘸阿寶現在的水平,有自己的房子和女人了。
丁潤生還停留在中檔,在七十六號短短几個月耳濡目染讓他變成另一個人,心如死灰,只剩下對金錢無盡的渴望,幹這一行都這樣,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個先來臨,人生苦短,何不醉生夢死,既然當了狗就不需要臉面了,給誰當不是當,誰給骨頭就當誰的狗。
這回潘克複交代的私活,丁潤生決定從中撈一筆,搜刮來的火油歸自己,汽油歸潘先生,兩全其美,他並不想把章樹齋壓迫的太狠,做人留一線,日後到了陰曹地府總歸能少受點苦頭。
……
廣慈醫院,特護病房,錢如碧看著兒媳婦張羅一切,心中大慰,人家都說婆婆和兒媳婦是天生對頭,但錢如碧不同,她需要這樣一個精幹的,潑辣的繼承人來維護自己的利益。
「蔻蔻,別忙了,來喝杯茶。」錢如碧招呼道,其實這些工作用不著兒媳婦做,醫院有護士,隨身還帶了老媽子過來,她就是想考察一下兒媳婦的成色,現在看來,可堪大用。
蔻蔻是兒媳婦的小名,楊蔻蔻坐到錢如碧身旁,兩人用寧波話交流,探討東洋補腦汁對公公病情的效果,值得欣慰的是,婆媳倆觀點一致,都認為東洋貨不靠譜,要療效,還得西洋貨。
護士長推門進來,抱歉地通知她們,明天之前特護病房必須騰出來了,因為有一位惹不起的高官要住進來,錢如碧本想發作,可是聽到高官的名字就熄火了,楊蔻蔻問能換到什麼病房,護士長說有六人間和八人間,其實病人的病情已經穩定,完全可以出院了。
「姆媽,儂看是不是換一家醫院……」楊蔻蔻看向錢如碧。
錢如碧略一思忖,潘家花園保險柜里還藏著細軟,不宜離家太久,便道:「罷了,出院吧。」
問題來了,雖然樓下停著汽車,但沒有會開汽車的人,早先的司機被潘克複趕走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楊蔻蔻說話了:「姆媽,我有個朋友會開汽車。」
「可靠么?」錢如碧心知肚明,兒媳婦所謂的朋友,想必就是在外面找的野男人吧,聰明人之間說話沒有半句是廢話,楊蔻蔻坦然回道:「可靠,是個厚道人。」
錢如碧頷首:「叫來我瞧一瞧,可以用的話,就留下用吧。」
「那我這就去找人。」楊蔻蔻道。
兒媳婦走後,錢如碧陷入思索,現在的局面是前有虎後有狼,潘克複虎視眈眈在前,自己又引狼入室,把一個心懷鬼胎的兒媳婦和她的野男人引入潘家花園,這兩方面都覬覦著自家這點財產,不過也好,以毒攻毒,只要應對得當,就能讓兩邊斗的兩敗俱傷,自家漁翁得利。
錢如碧看著病榻上的男人,想到失蹤的兒子,不禁悲從心來,她一介女流,為了保住潘家的財產不惜驅虎迎狼,遊走在刀刃之上,個中艱辛,誰又能懂。
另一邊,楊蔻蔻費了一番周折,終於找到正跟著猶太師傅干改裝活的趙殿元,趙殿元見她找來,眼睛一亮,從懷裡掏出一封信說:「看,美玲給我寫的信。」
「回頭再看,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你別幹了,跟我去廣慈醫院,我幫你找到新工作了,給潘家開車。」楊蔻蔻急促道。
「潘克複?」趙殿元一愣。
「不,是潘克競,但我們可以進到潘家花園了,要不了幾天,我們就可以離開上海了,去哪兒都行。」楊蔻蔻眼巴巴地看著趙殿元,希望這個男人不要忘記他曾經許下的諾言。
其實再次撿起任務,只是楊蔻蔻的臨時起意,她不能保證自己的意志是否和以前那樣堅定,如果趙殿元改主意的話,她也不會生氣,相反會尊重對方的決定,放棄任務。
「那太好了,完了我們去蘇北吧。」趙殿元沒有任何猶豫,他考慮的重點根本不在暗殺潘克複上,而是事成之後的歸宿,「美玲信上寫了,那邊的條件很艱苦,吃的是粗糧,沒有電,馬路只有幾百米長,但我覺得沒什麼,只要我們在一起,任何苦難都可以克複。」
楊蔻蔻認真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很久沒說話,最後伸出手來幫他整理一下衣領,說一聲:「我們走吧。」
趙殿元向猶太師傅辭行,說家裡有急事,這位師傅倒也通情達理,當場就結算了工錢,還向楊蔻蔻脫帽致禮,用希伯來語說了句客氣話,忽然他看到楊蔻蔻掛在脖子上的六芒星護身符,眼中頓時散發出光彩來。
「可以賣給我么?」猶太師傅說,「這是我們猶太人的東西。」
趙殿元把話翻譯過來,又加了一句:「他喜歡就送給他吧。」
「這是他送給我的禮物,不能賣。」楊蔻蔻一口回絕。
「抱歉,原來是愛情的見證。」猶太師傅笑道,「那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在希伯來人的古老傳說里,這是具有魔力的寶貝,有愛的加持,就會出現奇迹。」
趙殿元的洋涇浜英語不足以聽懂這麼複雜的語言,但是猶太師傅的意思他能明白,這玩意神的很,是個寶貝。
告別了猶太師傅,趙殿元跟著楊蔻蔻匆匆往醫院去,路上問她,要不要回去拿槍?
「不用那麼急,等待機會,一擊必殺,全身而退。」楊蔻蔻說道,頓了頓又說:「然後我們一起蘇北,我們一家三口。」
趙殿元當場傻眼,繼而手足無措,他做夢也想不到,在接受暗殺任務的前夜收到要當父親的喜訊。
來到廣慈醫院見工的時候,龍叔一眼就認出趙殿元正是當時找來代替少爺的那個人,這倒是陰差陽錯,全對上了。
錢如碧閱人無數,搭眼一看就曉得趙殿元有幾斤幾兩,這樣的憨厚小伙根本不是潘克複的對手,這盤棋又有了新的變數。
「龍叔,儂回去一趟,把少爺的衣服拿幾套過來。」錢如碧說。
做戲做全套,既然能有假兒媳,為什麼不能有假兒子,反正潘克複已經十幾年沒見過自己的堂侄子了。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